星期三,我和張隊吃了個飯,他告訴我現(xiàn)在只是停職,他相信我會有機(jī)會立功再回來。我說我他媽不干這行了,立個屁功!去公交車抓小偷?還是去火車站找票販子?回到家里我才想,我不該發(fā)這種小脾氣,我奔著道歉去的,幾年前就是他把我從交警調(diào)到他的支隊做刑警。我卻做成這個樣子。
星期四,我整理錢包,找出名片,給那個汽修經(jīng)理打電話,我以為會有一份新工作。那邊沙啞地回應(yīng),像是馬龍白蘭度的教父。我以前看《教父》就老在懷疑,這嗓子是不是被砂紙磨過?我學(xué)了兩個月都學(xué)不像。他問我警員編號。
“我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p>
“我知道?!彼f,“找我的都不是了?!?/p>
我告訴了他,警號65707。也許這五個數(shù)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酒駕和離崗?”他問。
“你知道的真多。”
“我?guī)湍銖?fù)職。”
“你只是個汽配經(jīng)理?!蔽姨嵝阉?。
“你不用管,酒駕十萬,在崗酗酒二十萬,一共三十萬幫你復(fù)職。”我左手握電話,右手把玩著他的名片,高君。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你是高文的哥哥還是弟弟?”
“你不用管。”
“我得管,因為上次我把你哥哥的媽媽操過了,很可能也是你媽。我今天告訴你,很惡心?!?/p>
他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比他哥哥耐心多了,沒發(fā)脾氣,沒掛電話,說:“籌到錢聯(lián)系我,上面寫你今年二十七歲,還年輕,不然就在商場銀行當(dāng)一輩子保安吧?!?/p>
保安感覺也會惡心,早上八點半到晚上五點站在銀行門口,有客戶進(jìn)來還要介紹—如果你取錢,請到左邊的自動提款機(jī);如果你開戶,請?zhí)罹G色的表格;如果你買基金,請直接在里面的基金通道辦理;如果你搶劫呢,我沒有槍,只有一個電量不足的電棍。那么,請自便。我家人不在,我搜羅出我能找到的存款,十三萬多,不夠,而且沒有一分錢是我攢下的。我吃著方便面把這些數(shù)字加了一遍,把存折又放回原位。我媽依然三天聯(lián)系我一回,有時候王總也說兩句。我就不讓我老婆跟我說話。長白山布滿白雪,霧凇很美,仿佛香草冰激凌抹在枝頭散發(fā)著香味。
“你真該一起來?!蔽覌屨f。
“你多拍些照片給我?!?/p>
“局里忙嗎?”
“忙,特別忙?!?/p>
“現(xiàn)在回來合適嗎?”我媽試探地問,“丹丹她想你?!?/p>
“我不想她。”我說,“我也想你和王總了。”有幾次我差點兒脫口而出我停職的事,都陰差陽錯地岔過去了。
但我還是講出了這句話—我又恨她,又想她。我沒跟我老婆通過一句話。
有一次夜里我終于睡不著了,那是我離職后的第十天。我吃安眠藥,三五片都不管用。我想起那些爛小說,詆毀刑偵的推理故事,都是給幾片藥就置人于死地的情節(jié)。純扯淡,半瓶吃下去連打個哈欠都費勁。我想每個人,想念每個對我好的人,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給我媽打電話,凌晨三點鐘,沒接。三點半她回給我,我說:“媽你回來吧,我想你了。”
“丹丹也醒了?!蔽覌屨f,“她在看著我?!?/p>
“讓她也回來?!蔽以徦?,我把話筒貼在臉上,一時有點兒哽咽,說,“我也想她?!?/p>
4
我生了場病,發(fā)高燒,我以為病好之前能看見家人,結(jié)果是自愈的。十二月初張隊來看我,說必須請我吃個晚飯,去個貴點兒的地方。我選了大連海鮮,待業(yè)半個月,我都有點兒仇富心理了。
他讓我點餐,我不點太貴的,可也絕不挑賤的。合上菜單我審視他:“你干嗎請我吃飯?”
“我沒保下來你,該還你的。”
“你已經(jīng)很好了,這是我的事?!彪x職的話題我們都沒興趣往下聊。我低頭掰筷子,這是我的愛好,在外面吃飯,或難過,或高興,我都不自覺地把筷盒里的筷子掰斷。待桌上大概攢了二十多段時,張隊問我,家人回來了沒。
“快了,路上了?!?/p>
“聽說那邊下雪了?!?/p>
“我以為長白山一年都下雪,長白嘛?!?/p>
他遞我雙新筷子,說:“我上次才知道,原來你有個繼父。”
“王總?我不記事的年紀(jì)就跟他,要不是倆姓,我能以為他是我親爹?!?/p>
“他在開公司?”他問。
“誰?”
“王總?!?/p>
“沒有,他就是一工人。我大了不肯叫爸,直呼其名也不像話。他想的,叫他王總,不尷尬也不失禮?!?/p>
“他對你不錯?”
“憑良心講,是不錯。他沒兒子,就把我當(dāng)兒子養(yǎng)。后來他女兒也叫他王總?!?/p>
“不是你妹妹?”
“不是,他和他前妻的,比我小一歲?!蔽翌D了一下,說,“我們倆沒有血緣關(guān)系?!?/p>
“她現(xiàn)在在哪里?”
“不說這個了吧,說出來你會樂的?!?/p>
“哦?那你親爹呢?”他問,“真的沒了?”
“我印象不深,他帶著我哥哥走的?!?/p>
“你還有哥?”
“我跟我媽留在哈爾濱,我那個姓歐陽的父親帶我哥去的云南。你今天怎么這么好打聽?”我把碎筷子攏成一堆兒。服務(wù)員陸續(xù)上海鮮,我拽只螃蟹揭蓋兒,問他最近怎么樣。
“還行,就是輪我一臟活兒。”
那是我們在一部電影里看到的詞,把警察通知死者家屬的過程叫“臟活兒”。后來我們就沿用,誰都不愿目睹死者家屬各種各樣的不可接受的痛苦,“臟活兒”都讓新警察干。然后我們會輪流請他吃飯。我也干過十多次“臟活兒”。
“干嗎讓你干?”我問,“什么案子?”
“新來的干不明白。雪崩,一家人都死了。”
“別唬我,咱這兒還沒下雪呢。”我低頭吃蟹,碰上一有黃兒的。服務(wù)員端盤炒螺肉,我讓她拿幾雙筷子,筷盒空了。她瞅著桌上的碎筷子,貌似很有意見。我讓她快去。她哼哼兩聲,走了。
“是山,”張隊拿個貝殼在筷子堆下繞一圈,“這家人開車往下盤,正好一團(tuán)雪從山上滾下來,砸向這輛車?!?/p>
“哈爾濱哪兒有雪???”他靜了有半分鐘,足令我預(yù)感到噩耗的時限。接著他在椅子上坐直,松松他的警服領(lǐng)帶,一字一句地說—長白山。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那沉默讓我一時什么都問不出來,他說:“他們都在里面,都死了?!?/p>
“你開玩笑?”我連螃蟹都抓不住了,牙齒直打戰(zhàn)。我感覺自己只能呼氣,無法吸氣,耳朵嗡嗡地響,飯店碗碟的聲音如警笛聲在腦子里震蕩。我聽見自己問:“在回來的路上?”
“什么?”
“我讓他們回來的。我本來秋天就該讓他們回來的,我干嗎非得拖到冬天下雪?”
“這不能怪你?!?/p>
張隊說去洗手間,他有意讓出空間給我。我看著他的背影大聲哭出來。鄰桌的人轉(zhuǎn)身看我,服務(wù)生幾次過來,都被我一擺手趕走了。張隊拎了兩瓶白酒回來,問我繼續(xù)在這兒喝,還是換地方。
“就這兒吧?!蔽覕D點兒笑容給他,“換地兒還得再哭一次。”
“還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也許你早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