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
“那邊報告說,你老婆有身孕?!蔽疫@回沒說話,低頭吃蝦。張隊有點兒拘謹,過了一會兒,要跟我碰一杯。二兩杯我一口干掉,嘴里有點兒辣。我說:“那個稽查,高文,問我為什么想離婚。記得吧?”
“他是傻逼。”
“我離婚,酗酒,被開除,是因為—”我心跳得厲害,感覺端著酒杯的手都是抖的,我使勁兒把后半句說完,“那孩子不是我的?!?/p>
“誰的?”他張著嘴,抑制不住驚訝,“算了,我也傻逼了?!蹦翘煳覀兒鹊搅璩績牲c,張隊的目的很簡單,陪我喝倒,讓我直接入睡,也用不著多想了。可是他比我先躺下,擠進出租車,竟是我把他送回家的。下車時下雪了,我冷得打哆嗦,才想起皮夾克忘在車里了。這兩年哈爾濱不常下雪,去年就這一場大雪,厚得能埋人。我拽著他,在雪上拖出一條壕溝?;赝艘谎畚揖妥卟粍恿恕N曳畔滤?,趴在雪地上又一次哭了出來。
他家樓道沒燈,十幾把鑰匙我試得直哆嗦。推他上床后,我翻衣柜找了件大衣套上。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對著池子干嘔了半天沒吐出來?;嘏P室他早打起了呼嚕。我系好扣子下樓,想起他家門沒鎖。我把他搖醒,讓他跟我在里面鎖上。他耷拉著腦袋送到門口,才反應過來,執(zhí)意要我在他家過夜。
“你清醒嗎?”我問。
“去我房里睡覺!”
“我今晚跟你說的事情,你明天還能記住嗎?”
“你,在這兒睡!”他說,“我去前妻家睡?!?/p>
“得了吧?!蔽艺f,“幫我查查他們?nèi)齻€,都有什么保險,再找個擅長遺產(chǎn)官司的律師?!?/p>
“跟誰爭遺產(chǎn)?”
“歐陽桐,我親哥,查查他有什么非法勾當,幫我把他送進去?!?/p>
“哈哈,”他大笑,“搞定!”
“把他關起來,是在救他,不然我會殺了他?!?/p>
“收到!”
“我認真的?!蔽覍λZ道,“我老婆的孩子,是我哥的?!?/p>
5
除了我媽和我老婆,延邊那邊過了一個星期都沒找到王總的遺體。長白山一直是個姓金的和我聯(lián)絡,聽聲音不夠老練,估計大學剛畢業(yè)。他自我介紹過是哪個部門的,我也沒記住。那邊的旅游局有專門處理后事的部門嗎?長白山翻車很多嗎?他差不多一天打一次電話對我說明進展。汽車找到了,里面是兩個女人,但還沒有找到王總,駕駛位是空的。按照他們部門的分析,王總在翻車的剎那,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我沒聽進去,有點兒走神,我想,是在車里悶死好,還是腦袋撞在巖石上好一點兒?哪種都很痛苦,想到王總的腦漿被爆開,或是我媽和丹丹在車里漸漸喘不上氣的情景,我有點兒惡心??伤€在繼續(xù)說,我也沒理會他講什么。他還年輕稚嫩,還在按照工作流程辦事,對我宣讀他們的責任及義務。我聽煩了,打斷他:“把遺體運過來?!?/p>
“對,我就是在跟你解釋,你繼父的遺體不好找?!彼f,“我們這兒常年積雪,挖一輛車好搞,要是從山腰的白雪深處搜出一具尸體有點兒費勁?!?/p>
“為什么這么麻煩?繞著車找不就行了嗎?”
“山是分層的,”他怕我不明白,接著解釋,“從上面往下跳,不一定掉到哪一層,就是最深摔到大峽谷的湖里,也有可能。”
“那你們怎么找?”我問完就覺得可笑,腦子居然閃過一幅畫面,幾架直升機盤旋在山頂,用對講機相互報告。當然不會這樣,這不是美國電影,在長白山別說找具尸體,就是救活人也不一定有這樣的裝備。
“再給我們兩天時間,我們正在努力搜尋。”
“兩天是多久?”他沉默了,我明白所謂兩天也許是兩百天,待夏天積雪融化,也許是永遠找不著,當是天葬了。我把郵箱給他,什么時候有發(fā)現(xiàn)再發(fā)郵件給我,權且當做王總在長白山貪戀不歸。我跟他說,可以先把我媽和我老婆的遺體運過來。他說,再給他幾天時間,找到了一起運過來。
第二個星期五他又打電話給我。我不想多聊,直接問他什么事。他們說在兩塊巖石間找到王總的尸體了,然后就開始邀功,說他們有多努力、多辛苦,好像找出尸體就跟救了人一樣偉大。
我打斷他:“那就運過來吧?!彼麉s報給我一個驚人的價錢。
“好吧,”我再次妥協(xié),“還能怎么辦?”
“我們這邊火化,把骨灰寄給你。這樣能劃算一點兒?!?/p>
“你姓金,你是朝鮮族吧?”
“朝鮮族怎么了?”他突然很生氣,“朝鮮族也是中國人?!?/p>
“我沒這個意思,我是說無論如何,我想見他們最后一眼,不管多少錢都可以?!?/p>
他一時沒說話,是被我感動了嗎?不會,他是專業(yè)部門的,碰到這種事的比吃飯還平常。他只是為難,疑慮中。我讓他講出來,再想辦法解決。
“可是,”他說,“我們已經(jīng)火化了?!彼麄兿劝堰z物封箱寄給我,隨身的衣服,我尋思找個時間燒過去。
我媽包里有六顆子彈,握在手里我笑了。怎么想的?竟然帶到長白山去了。沒必要上交了,我爬上閣樓找個地方放起來。之后我就對著窗子看夕陽西下。
星期二又有三盒骨灰送來了,王總的也在,兩個女人一人一個家。收到那夜我總想打開辨辨真假。我希望他們找到的不是我家人,那孕婦也不是我老婆。后半夜我沒忍住打開一個。我媽以前老說,燒成灰我也認識你。假的,我看了看盒蓋上的名字,又一次忍不住哭了:“媽,真的是你嗎?”
后半夜沒法睡,我給活著的人發(fā)郵件、寫帖子。我哥我也通知了。也許他還不知道翻車的事。都死了,他名義上的繼父、他媽媽、他孩子和他孩子的媽媽。我還沒死。
白天我去火葬場周邊轉(zhuǎn)了一圈,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閉眼想,沒全尸也得有棺材。我配了三個,把骨灰盒放在里面,空蕩蕩的。估計棺材一抬,骨灰盒就得在里面亂撞。我老婆的骨灰也許最多,算兩條命。其實我侄子的我管不著。
葬禮那天我哥也沒出現(xiàn),貌似看到了他的奧迪A6,沒看清車牌。
車在墓園轉(zhuǎn)了一圈,加速開走了。倒是嫂子陳潔來了。我難得見到她,結婚后我見過一回,再就是婚禮當天。她今年二十二歲,或者是二十三,結婚時她好像還不到二十。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不到二十歲就急著嫁給歐陽桐。
我記得她很漂亮,家境很好,她爸好像是開藥廠的,這年頭打招呼都說,你有病吧?你有藥吧?可見賣藥有多賺錢。不過結婚前她爸就死了,扔下后媽和她天天吵。老頭走得干脆,心臟病突發(fā),的確是沒痛苦??墒沁B這種病都治不了,他們做的是真藥嗎?
她那天黑發(fā),特意把頭發(fā)盤起來。我和她代表著歐陽家僅存的兩位成員站在棺材兩側(cè)。三具棺材,太多了,人家一個棺材三鞠躬,三三得九,光還禮腰就累得酸疼。下午時分我們把賓客送走,我嫂子把收到的喪錢一一退給我。
“這不是我的,”她說,“我已經(jīng)和他分居了?!?/p>
“什么時候?”
“你關心嗎?”不關心,我提出和她進市區(qū)找個咖啡廳,離火葬場遠點兒。
“我能叫個朋友來嗎?”她擺弄著手機說,“男朋友?!?/p>
“好啊,什么樣的男人?”她臉紅著說:“來了你就知道了。”
我以為她男朋友會很胖、很矮,要么很丑。結果全猜錯了,是個德國人。這讓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陳潔真是外國人喜歡的那種女孩兒,個子不高,微黑的膚色加上輪廓分明的五官,重要的是隔著一件粉紅羊毛衫都能看出她的雙乳輪廓。那男人叫馬克,不會講中文,陳潔不會德語,他們用英語交流。我能聽懂的不多,坐他倆對面發(fā)呆抽煙。她男人上廁所時,她笑瞇瞇地說:“說實話,我挺煩見到你的,你跟他長得一樣?!?/p>
“你能來我挺感動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