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著的是王總的墳,這回我知道說什么了。我跟丹丹結(jié)婚后都沒改過口,繼續(xù)叫王總。他一生不順,年輕時離婚又再婚,中年時又四處尋女兒,臨了,該享福了卻沒過上晚年,也是苦命人。我憋了半天,喊出了一聲:“爸!”
丹丹的墓在二老后面一排,我在她前面坐了一會兒,抽支煙,望著天空說:“等我把這事辦完了,再過個三五年出來后,我把你們倆合墓。”
四點(diǎn)多鐘下雪了,我在墓地一排排地找。我早忘了我親生父親的名字,我找姓歐陽的人。山包的背面有個墓碑刻著—?dú)W陽強(qiáng),1959~2001。應(yīng)該是這個了。我對他鞠了個躬,掏出扳鉗撬起一塊石板。
可不是掘墳,我只是要把皮箱放進(jìn)去。
善后工作完畢,我可以放開去干了。過了今天,從虎年的第一天起,我將在監(jiān)獄里住上幾年。沒有人可以凍結(jié)我的財產(chǎn),五年以后我還會再回來,會拾回我的尊嚴(yán)和財富,把這不完整的人生過完。
9
我六點(diǎn)到家,陳潔不在房間里。我沖上閣樓把她嚇了一大跳。從窗戶望去,大片的煙花映在窗前。
“我讓你什么都別動的?!?/p>
“很悶嘛,上來看看?!彼燮ふf,“你這兒居然是個化學(xué)實驗室?!?/p>
“我應(yīng)該上鎖的?!蔽易е?,“跟我下來?!?/p>
“你在搞什么呀?”
“你不需要管這些。我問你,你今天來要干嗎?”
“我無聊啊。就來看看小叔子。”
“那個馬克呢?”
“他回德國過年去了?!?/p>
“春節(jié)?ChineseNewYear?”她哈哈地笑:“你這英語真沒話說了。他在慕尼黑確實有老婆和孩子,而且他老婆還是中國人。”
我也笑了:“不好意思,我不該樂得這么開心?!?/p>
“沒事,其實他中國話比我都好,他一直跟我裝?!蔽易聛?,茶幾上全是吃光的包裝袋,我問她餓不餓。
“不餓了,本來想和你一起吃的,結(jié)果你不回來,我無聊,就全吃啦。”
“那你什么安排?”我看著她,更直接些說,“你什么時候走?”
“你攆我?”她瞪大眼睛。我又被逗笑了,說:“麻煩你別弄得那么九零后。你是我嫂子,孤男寡女,不合適?!?/p>
“那你更該聽我的,因為我比你的輩分高?!痹瓉沓耸砥?,她還買了不少青菜。我回房間睡覺,大概三個夢的工夫,她做好了一桌子菜。她從沙發(fā)后面提出一個袋子,問我喝哪種酒。我說跟你喝一樣的。
“我喝礦泉水!”
“那我也喝礦泉水?!?/p>
“真沒勁。我喝這個?!逼【?、白酒、紅酒,她把這些混在一個杯子里,問我:“敢喝嗎?”
“不敢喝?!彪m然搖頭,我端過來一飲而盡。紅色,白酒味,帶汽的,真的有點(diǎn)兒怪。“該你了。”
她很狡猾,白酒啤酒倒一滴,再填滿紅酒,喝掉。我把電視打開,調(diào)到無聲。外面鞭炮很吵,我們在屋里都聽不清對方說什么。后來干脆不說話,我兩杯她一杯地喝。我知道我不會喝醉,卻擔(dān)心欲望會對我突襲。我很想跟她發(fā)生點(diǎn)兒什么,她很好,令人著迷,但不能這么做,那樣我對歐陽桐的仇恨就不再名正言順了。將近零點(diǎn)時她帶著醉意去陽臺看煙花,我看見她雙臂倚在圍欄彎著腰背對著我。不只是這些,還有黑色絲襪連著的牛仔裙。整個房間只有站在她旁邊才無法注意她翹起的臀部。我向煙花絢爛的夜空望去。
“真好看,我今天該買一些的?!彼f。是不是幻覺,我感覺她重心在雙臂上,腰在緩慢地扭動。我把窗戶打開,將冷氣放進(jìn)來??墒沁€有風(fēng),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散在面前。
她擠進(jìn)我和窗戶之間,站我面前,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在內(nèi)心里承認(rèn),她比煙花絢爛。
“你醉了?!彼е齑秸f。
“沒有?!?/p>
“把嘴張開,呼氣。”仿佛被催了眠,我半張嘴不敢呼吸。她嘴前輕輕嗅著,我聞到了她微微的酒氣和香水的混合氣味,雙手扶住她的腰,享受她舌尖碰觸我上唇的陣陣酥麻。是的,可以了。
“我們不能這樣?!蔽液笸艘徊?,我找到了我自己。只是瞬間,我改變了兩個人的狀態(tài)。她雙臂抱在胸前,低垂著頭,
像被世界遺棄的孤兒。我把她身后的窗戶關(guān)上,想安慰她,或者是對她解釋點(diǎn)兒什么。沒什么好說的,但還是得說,我只說了個“你知道”就被她打斷。
“我知道?!彼哌M(jìn)來,撿起桌上的煙。
我想起來她是抽煙的,今天卻一直沒抽,也許她是作好了準(zhǔn)備,她是不是認(rèn)為香煙無益于女人的性魅力。我看著她,有點(diǎn)兒后悔了。我該把仇恨拋在腦后嗎,忘情地享用她?不僅僅是身體,她的全部,她對我空虛的慰藉。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她說。
“我不要什么都知道,只要能讓我判斷,是對的,還是錯的,就夠了?!?/p>
電視沒聲音,一群人舉著手蹦起來,估計是新年到了。陳潔握著遙控器發(fā)會兒呆,按下關(guān)閉鍵,站起來,紅色高跟鞋一路踩進(jìn)臥室,然后穿著黑色貂皮走出來,靠在墻邊對我說:“我走了?!?/p>
“你喝酒了,我開車送你吧。”
馬路上沒車,我開著她的MiniCooper行駛在最中央。兩側(cè)的煙火在我們身邊燃放。兩個人一句話沒說就開到她的住處。我提出送她上樓,我在委婉地賠禮。她雙手抓著包不回應(yīng),只是看著車前窗說:“硝酸、硫酸和甘油,它們在一起可以生成什么?”
“我是不是該夸你見多識廣?”
“我是在藥廠泡大的?!彼齻?cè)過頭盯住我,說,“你不該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你去。”
“所以你演戲,你誘惑我。”她下了車,冷笑一聲,說:“車你開回去吧?!?/p>
我很想問她,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我。我人生第二次感到嫉妒,兩個女人,卻是一個男人—?dú)W陽桐。我對著她的背影鳴笛,又是背影,竟與在陽臺時如此不同。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毋寧說是看著車。我開到她身前,搖開車窗?!拔铱赡軟]機(jī)會再見你了,我不希望你以后去看我,可能你也不會去看我。我計劃很久了,你今天的到來是個變數(shù)?!?/p>
“我該今天來的,今天是第四十九天?!?/p>
“對呀。”我點(diǎn)點(diǎn)頭,“那馬克的故事,我得重新想想是不是真的了?!?/p>
“是真的,不過他老婆不是中國人,是韓國人。”我笑了,我真的被她迷住了,我說:“你今天來,謝謝你,或者我替歐陽桐謝謝你。”
“他知道你要?dú)⑺?,他等著你呢?!睖囟扔悬c(diǎn)兒冷,她跺著腳,“只是不知道是這么大的場面?!?/p>
“告不告訴他,隨便你。我做我該做的。你看,我也不是一成不變的?!?/p>
她后退一步,皺著眉,似乎頭一次這么厭惡我,問:“你一定要這么殺他嗎?”
“我必須這么做,”我說,“因為我告訴太多人了,包括在我媽、王總和丹丹的墓前我都表態(tài)了,我要?dú)⒘藲W陽桐。這已經(jīng)變成了承諾,我一定要兌現(xiàn)。以前丹丹跟我講過她讀的一個故事,有兄弟倆放話說要?dú)€少爺,他們其實不想殺人,就是張揚(yáng)出去了,真碰著的時候,不得不宰了他。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歐陽桐知道這些,可以先要我的命,可以跑,可以躲起來,讓我找不到他。但是我要做我該做的事情,我已經(jīng)在他面前窩囊了十幾年。我要贏他最后一局?!?/p>
“你自己要小心。”
“還有,怎么說呢?以后可能就沒機(jī)會跟你講了,先說了吧。這種感覺我不常有,我以為我沒愛的能力了,除了丹丹?!蔽彝R幌?,想找句準(zhǔn)確點(diǎn)兒的話。我左腳空踏油門,準(zhǔn)備說完就離開,“很難得的感覺,我今晚愛過你。”
回去的路上我還在琢磨,最后一句我到底說沒說,這種話我一輩子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