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仙》之二:
倦收緗帙,悄垂羅幕,盼煞一燈紅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
是伊緣薄,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盡、荒雞唱了。
納蘭的大多數(shù)詞中,都是被追憶充斥,他不停地回憶從前。上闋,有一點(diǎn)香艷的味道。想簾幕低垂,紅袖添書香,二人秉燭夜讀,也是旖旎風(fēng)光。納蘭寫得很生動,倦倦地收起書卷,心里卻急急地,有種迫不及待。燈苗兒跳躍著,博山爐有裊裊的煙,像籠了一層薄薄的霧。
博山爐,在古詩詞里,就是歡愛的代名詞?!肚迳糖o·西曲歌》里的一首《楊盼兒》,“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 一對歡愛中的男女,好比香料同香爐的一場交頸之樂,香爐將香料承裝,香氣將香爐繚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舍難分。
李白也有一首《楊盼兒》:“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充滿煙火味道,記錄了他在金陵古城同一位煙花女子共度良宵的小事。此事,還被后人稱為“史上最偉大的一夜情”,詩人就是詩人,連眠花宿柳都沒有風(fēng)塵味道。據(jù)說,那夜醒來,李白就寫了這首《楊盼兒》送給女子,還留下一段佳話。
詩詞曲調(diào)里的男女歡愛都寫得華麗至極。印象最深的,便是《西廂記》里鶯鶯嬌滴滴去尋張生的那一段。兩情相悅,情濃得化不開。
納蘭的《鵲橋仙》,博山爐的香從兩人共享,到一人獨(dú)嘗。孤單的日子里,他在這煙氣繚繞里寫下無數(shù)美詞篇章,成就狂名,但這狂名也不過是一個人的光榮,沒有人分享。
不是緣淺情薄,只是好事多磨。滴水聲,時光如腳步,步步相催,回想起從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盟約,反而更難入眠,只好一個人等著雞鳴報(bào)曉。
他還在無奈地發(fā)問:“是伊緣薄,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情緣這回事,從來不會為人所左右,不是一朝愛了,就能夠相伴到老。不是誰的錯,是時光惹的禍。
《鵲橋仙》之三:
乞橋樓空,影娥池冷,佳節(jié)只供愁嘆。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余縫錠。
蓮粉飄紅,菱絲翳碧,仰見明星空爛。親持鈿合夢中來,信天上、人間非幻。
都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佳節(jié),本該是團(tuán)圓喜慶時候,但人卻是孤單的,難免就容易心生感懷。
又是七夕,中國傳統(tǒng)的情人節(jié),但納蘭的佳人已逝,再無人相伴乞巧樓。納蘭是個細(xì)微至病態(tài)的人,任何一點(diǎn)往事殘余下的蛛絲馬跡,都會讓他順著線索,沉迷到記憶中,不能自拔。
戀舊的人不容易快樂,他們總是在回憶,即便回憶里全是累累的傷。那些過去的人事,已經(jīng)銘刻進(jìn)骨血里,此生難忘。倘若納蘭能夠忘懷,也許更容易快樂一點(diǎn),即便背著多情、輕薄等“罪名”。
戀舊的人,總是要被記憶折磨的,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這是對自己的殘忍,也是一種享受?;貞浉嬖V我們,那樣大膽而用心地愛過動心過,是一生再難得的經(jīng)歷。
我想,納蘭在彌留之際回顧短暫的一生,最眷戀的,不會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邊塞歲月,而是葡萄枝下,小兒女耳鬢廝磨的情話。一個“情”字,幾個女子,讓他的一生豐腴起來。
這個獨(dú)自度過的七夕,納蘭說,不要晾曬舊羅衣。舊衣衫,他的妻子曾用纖纖素手為他縫補(bǔ)過,而今看到它,只能徒添悲傷??墒牵幸恍〇|西,就算眼睛看不見,心也看得見,它一直在那里啊。
只能回憶的日子里,好景只如斯。蓮花飄滿了荷塘,菱蔓遮掩了碧波,而對舊人的思,鋪滿了整顆心臟。
只愿天上人間,終有一天能相見。
謝卻荼蘼,一片月明如水
謝卻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尤未睡,早鴉啼。
嫩寒無賴羅衣薄,休傍闌干角。最愁人,燈欲落,雁還飛。
—《酒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