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最初的名字叫做《憶仙姿》。說起它的來歷,也頗有典故,那是在晚唐,五代十國割據混戰(zhàn),一些小朝代迭起,更替頻繁,長的十幾年,短的只有幾年,紛亂得很。差不多,在李煜的父親李璟還是太子的時候,后唐莊宗李存勖經過一番血戰(zhàn),從后梁手里奪取了政權。
武夫李存勖,卻也有一副文人心腸。登位之后,他倒沒有立即沉溺在聲色犬馬中,反而開始發(fā)揮余熱。他自小就精通音律,擅長歌舞,更喜歡看戲作曲。據說,他經常涂脂抹粉,與優(yōu)伶俳人一起登臺表演,“粉墨登場”這個成語,便是由此而來。
李存勖做皇帝,遠遠沒有做文人成功。他的小令婉麗,連蘇軾都頗為佩服,特地選《憶仙姿》里的一句:“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取字“如夢”,自填了兩首《如夢令》。
要說讓《如夢令》變得家喻戶曉的,當屬李清照。“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些字句,就像在人心里灑下一地紅豆,擲地有聲地擊起回音。易安居士的清秀娟麗,也如在眼前。
納蘭的夢,便是從那“轱轆金井”旁邊開始。金井,裝有精美華麗的欄桿,這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后院。納蘭,他本就是貴族之子,身居要職,文武雙全,但真正的快樂與財富、家世等世俗的東西無關,他的本心,就是憂郁的。所以才容易感懷,容易居安思危,容易透過現(xiàn)實的本質洞穿到人生最本質的悲哀。他的心晶瑩透徹,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真相,也享受別人忍受不了的悲哀。
華美的欄桿圈住了水井,卻沒有什么,能拴住那顆總在寂寞里游走的心,或者說納蘭被一個“情”字束縛了,禁錮了,于是他的一生都無緣快樂??鞓房偸呛芏虝?,與表妹兩小無猜的時候快樂過,但她一入宮門深似海;與盧氏舉案齊眉的時候快樂過,但她那么早就香消玉殞;與沈宛惺惺相惜的時候快樂過,但他這次終于做了先離開的那個人,早逝,剩下她獨自飄零。
這樣也好,他終于自私一次,離開這紛擾他許久、輾轉經行的萬丈紅塵。人們總是容易過多地關注身體上的折磨、物質上的凄苦,卻忘了,心靈上的苦難才是刻骨。納蘭不是無病呻吟,他在那個時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高官、厚祿、權勢,在他的眼里心里,還不及一首興之所至的詞來得珍貴。
記得當年的轱轆井邊,滿地的落紅凋零,也許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沒有圓滿的結局。但還是不得不承認,“驀地一相逢”,曾看見人間絕色,那是他心里無與倫比的美麗,因為短暫,而顯得更彌足珍貴。
人生就是如此: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是一部動作連續(xù)的電影,但當你回憶過去,往往只剩下幾個凄美的片段,甚至只是某個定格的畫面。那畫面是靜止的,但卻無比清晰,你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背景,比如轱轆金井,比如落紅滿地,周遭的花花草草,那時的天陰天晴,都那么記憶猶新。而她,那個人站在燈火闌珊處,眼波流轉地看著你,眸子里有晶瑩的色彩,無論時光如何變遷,哪怕到了人事全非,也絲毫不會褪色,不會從記憶里泯滅。
忘不掉的人和忘不掉的畫面,是記憶里一顆渾圓的珍珠,它滾動到哪里,你的回憶就落到哪里,驚起往事無數(shù)。在記憶深處,納蘭還是一位“心事眼波難定”的少年,遇到她的時候,他和她,誰都沒有說話,但所有的心思,通過眼波互相傳達了。情這個字,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什么都不用多說,你想的我全能了解。
可是相逢又能怎樣,誰也攔不住離別,之后,她的心思還有誰能懂?“誰懂,誰懂,從此簟紋燈影”,又只剩納蘭一人孤苦伶仃。
沈宛,字御蟬,也是一位難得的才女。她的《選夢詞》,許多人認為并不遜色于納蘭。他是傾慕漢學文化的憂郁詞人,她是聰慧有才思的漢家才女。兩個人一相逢,便志趣相投、互相傾慕。
二人經歷了不少曲折,才能在一起。在朋友的幫助下,納蘭終于成功地納沈宛為妾。這個身份委屈她,但她并不介意。而納蘭,此時已經三十而立,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愛情,快樂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這些年來孤寂憤懣的情殤,終于因為紅顏知己的陪伴,有了愈合的跡象。但是,他和她都沒有想到,會有那樣的災難,隱隱地躲在幸福后面,只等殺個措手不及。
沈宛是漢族女子,因而恪守滿族傳統(tǒng)的明珠對這個兒媳十分不滿,百般刁難,小兩口婚后苦多樂少。一年之后,沈宛不得已,帶著身孕返回了江南家鄉(xiāng)。不久之后,納蘭寒疾發(fā)作,在無限的遺恨中郁郁而終。
而沈宛的下落,最終也只成為一個撲朔的謎。據傳,沈宛生下了納蘭的遺腹子,取名富森。這一對璧人,終歸還是生死相隔,一段風流憾事,也被心酸湮沒。至于原因,倒可以借用《鵲橋仙》里的那句話來總結:“是伊緣薄,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
多磨不好,只是好事卻總多磨。
納蘭也曾寫過幾首似乎是思念沈宛的《如夢令》,如這一首:
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伴。
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
這一首,與開頭的那一首異曲同工。看,多半數(shù)字都是在追憶,寫景寫物,寫美好的記憶,但最后一句,卻又回歸到納蘭慣常的憂郁情緒里。
纖月、黃昏、庭院,三個代表時間和地點的詞,無間隙地聯(lián)系在一起,看似平常,卻營造出一幅清雅的景觀。當然,還帶著一股輕微的落寞,纖細的月亮,日薄西山的光,本來就是浸染著哀傷。
而這樣名詞的堆砌,叫人想起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句,盡是名詞的疊加,看似無序,其實有意,古代人的文字游戲玩得妥帖而有趣。
那黃昏,新上的初月在庭院高處行走,靜悄悄,怕擾了一雙人的情話。纏綿的絮語,反而驅散了深濃的醉意。無數(shù)的遺憾與歡樂疊加在一起,錯綜交織。
回憶結束,納蘭回到現(xiàn)實:誰曾看見,那珊瑚枕上的人兒幽獨孤單,以淚洗面,難以成眠?
納蘭與沈宛,有相知相戀的默契,不只是愛情,更是一種靈魂上的相通。他是感情上受過傷的人,而她的出現(xiàn),給了他慰藉,沒想到歡樂卻走得那么倉促,來不及說再見,就已經再也不見。分開之后,納蘭仍然在關注著南下的她,“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幾許”,他在詞里寫,心如秋雨一般愁苦,一半兒已經被西風吹去,伴著遠方的人而去。
想起來,倒覺得人生最好的境界,可以用兩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詩句來解釋,第一句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第二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以為見識過滄海的瑰麗,眼底心里再也無法容納別的水色,沒想到,卻在輾轉之后又遇到轉機。這本是幸事,只是,美好只是曇花一現(xiàn),就已經像露水遇到陽光一般,失去了蹤跡。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
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如夢令》
《如夢令》,也是一首填于出巡歲月里的詞。
唐朝,王維作那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時候,恐怕沒有想到,后世一位以婉約著稱的詞人,也被邊塞催發(fā)出豪情,以一句“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直追他的筆鋒,毫不遜色。
不如先來看王維的《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王維也是在奉命出訪邊塞時,留下了這千古佳句,可惜的是整首詩里,也只有這一句叫人拍案稱奇;納蘭的《如夢令》,卻逐字逐句都觸動心弦。
到了邊塞的王維,已是官方的姿態(tài)來看塞外,因而他的眼睛里,除了景光,還有朝廷和兵士;而納蘭,他走到哪里都是一個文人,只是文人,眼睛和心里,只有一個“情”字。他不會打官腔,不會擺官態(tài),只會細細地描述自己的所見,抒發(fā)自己的所感。
這個人,武官身份也好,策馬出巡也罷,心中擁有的始終是一副柔腸,正是他的可愛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