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李白、王昌齡、楊炯、李昂等都喜歡從軍詩,但基本都是豪放做派,詩里盡是刀光劍影。王昌齡的《從軍行》八首,倒也寫過邊疆思懷,其一:“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fēng)秋。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逼涠骸芭闷鹞钃Q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他把邊塞軍旅生活的畫面截取下來,寫出戰(zhàn)士除了奮勇作戰(zhàn),也有隱藏的另一面。飲酒作樂的時候,獨坐黃昏的時候,其實心里是溫柔而凄迷的。萬水千山總關(guān)情,是因為心里有放不下的地方和人。
納蘭生活的時代,與王昌齡相比已經(jīng)算是太平盛世,他沒有經(jīng)歷過大的戰(zhàn)亂,所以詞里,沒有王昌齡那種驚心動魄、事關(guān)生死的戰(zhàn)士情懷。納蘭筆下,是淡淡的一種情緒、一片鄉(xiāng)心。
隨君扈從,給了他一個機會,離開京都,跳出情愛的小圈子,從新的視角觀析世界。如果納蘭只是一介文人而無侍衛(wèi)身份,今天,我們就看不到這些清新的邊塞詞了。世人說納蘭,多從情愛入手,嘆他哀絕頑艷,卻一再忽略他的邊塞詞里,也有一腔感人至深的情誼。他把唐人的高曠雄渾與自己的深婉多情糅合在一起,有時代之感,也有身世之慨,天衣無縫。
文人心思,武官職位,這才是完整的納蘭性德,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這樣一個心地透徹的人,在塞外風(fēng)雪中動了鄉(xiāng)心,記憶里的故園之象紛呈而來,但美夢醒來終是夢。
一個渴望安穩(wěn)生活的人,卻不得不一次次地行走在路上,受顛簸凄離之苦,偏偏人在羈旅上更容易感懷。于是,他就在各地各處書寫自己的落寞和愁。
那邊關(guān)的一場大雪,是落到了他的心里,一片涼意泛濫而生。雪花不是人間富貴之花,但卻擁有難得的自由;而他,卻更多的是身不由己。
他身處人間富貴,背著眾多枷鎖踽踽而行,心卻在世俗之外飄然若仙,輕裝上陣。
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并。茶名龍鳳團(tuán),香字鴛鴦餅。
玉局類談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生查子》
單從家世和才能上來看,納蘭算是頂著萬千寵愛出生的人,仿佛純粹得沒有任何瑕疵,叫人生羨。然后,可能正如多數(shù)人所說,上天總是公平的吧,給你一些東西的時候,就會收走你的另一些東西,于是他的幾段情事,無一圓滿。
納蘭的一生為情多累,也因情,而千古留名。
《生查子》是一個特殊的詞牌,通篇到尾都是五字一句,讀起來倒像是一首五言律詩。它本是唐教坊曲名,又叫做《楚云深》,后來用作詞牌。先來看歐陽修那一首膾炙人口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這首詞的上下兩闋,落差之大,很有點“人面不知何處”的味道。同樣的月上柳梢頭,同樣的花市燈如晝,只是去年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失在時光深處。
納蘭的這一首《生查子》,從意境上來講,還處于歐陽修上闋的那種狀態(tài),還是好時光。整個詞里,貴族之家綺艷優(yōu)渥的生活場景:讀書的時候,四周積聚了些許微塵,身邊有愛妻陪伴。
吹氣幽蘭,是“并”,茶的名字,喚作“龍鳳團(tuán)”,焚燒的香料,又叫“鴛鴦餅”,這首詞,就像是一封表達(dá)愛意的情書一般,字里行間都充滿了濃情蜜意。仔細(xì)想一下,也許,那時那日,是納蘭為了博取妻子的歡顏,而精心設(shè)置的場景,邀請她同他,把那恩愛敘盡。
他和她,興之所至,共坐對弈,情到深處,眼中看到的也是繾綣,就連棋盤上的影子也成雙。如此這般花好月圓,人也團(tuán)圓,好不愜意。
正是多情少年時,此時的納蘭,一派安好的模樣,沒有遇到后來的那些崎嶇。若生活,能夠一直保持最初的面貌該有多好,一直停留在人生初見的時光里。只是,這樣的心思,多只是在徒增變故之后,才開始一遍一遍悲哀吟唱。
“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是納蘭的敏感在作祟,患得患失,生怕幸??偸且姿?,就像一個夢,總有一天會醒過來,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就破敗。他的擔(dān)憂,并不是全無因由。他知道身在富貴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滿心患得患失之感,哪怕在感到幸福的時候,也會轉(zhuǎn)念就想到,這種感覺會否有結(jié)束?
彼時的納蘭,恐怕也沒有想到,幸福時光的終結(jié)真會來得那么快。
他和盧氏,雖也是包辦婚姻,但納蘭的婚后生活,卻是難得的美滿。這對少年夫妻無限恩愛,就如這首詞里,充滿神怡心醉的燕爾之悅。納蘭為夫人畫像填詞,兩人讀書對弈,琴瑟和鳴,美意融融。
能遇到一位靈魂匹配的精神伴侶,是一生最難得的事。納蘭和盧氏,在世俗的眼光中,是幾近完美的一對。物質(zhì)和家世上,他們沒有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那樣的天壤之隔;家庭壓力上,他們也沒有陸游和唐婉那樣的家長反對,可是,看似得天獨厚的一對寵兒,卻也逃不過命運的追捕,生死兩相隔。
就算擁有全天下的財富和愛,也左右不了生老病死的宿命之苦。于是納蘭和盧氏,也成為命運轉(zhuǎn)盤上的跳蚤。
數(shù)年以后,她芳姿不再,而他站在滿地繁華里唱一首詰屈聱牙的歌,無人能懂得,那么孤單。她,成為他記憶里的一筆絕色。
盧氏的去世,徹底打碎了納蘭的生活,這個多情種,把盧氏病逝的責(zé)任歸到自己身上,長期處于無法自拔的自責(zé)中,陷入一種難以解脫的痛苦。也正是因此,他的詞風(fēng)大轉(zhuǎn),寫下了無數(shù)叫人肝腸寸斷、萬古傷懷的悼亡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