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政府的事分不開，雖然在表面上分工明確，但來了中心任務(wù)，還是一窩蜂似的一齊上。

縣里的工作多、亂、雜，縣委、政府的事分不開，雖然在表面上分工明確，但來了中心任務(wù)，還是一窩蜂似的一齊上。按縣委書記于茂盛的話說，是下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其實是下去一把抓，回來也分不了家，事情一大排，先揀要緊的來。這不，管計劃生育的歐陽副書記的匯報讓他的臉又陰了天，市里評比，嘉谷倒數(shù)第三，更要命的是這兩天省檢查團就要來檢查，而且檢查的方法很特別，檢查團先到市，每天檢查一個縣，在三人的監(jiān)督下拆三個保密信封，早晨出駐地時拆一個，知道去哪個縣，到了縣界再拆一個，知道去哪個鄉(xiāng)，到了鄉(xiāng)界拆最后一個，直接去哪個村，方法很絕，讓人防不勝防。

五十多歲的于茂盛最近心里也很煩，在這個縣里待了四年多了，雖然政績乏善可陳，但也沒出什么事。比資格，在全市也算老的了，年底市委要換屆，自己努力一下可以當(dāng)個不管重要事的常委。前幾天他通過一個關(guān)系聯(lián)系上了省里的一個常委。那個一臉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領(lǐng)導(dǎo)在辦公室里說，按你的情況是可以爭取的，但還需要運作，這一段時間別出什么事。關(guān)鍵是穩(wěn)定，穩(wěn)定就有希望。聽了歐陽書記絮絮叨叨的匯報他立刻警覺起來，計劃生育是一票否決。他馬上召開縣委、政府聯(lián)席會布置說：還是老辦法，縣級干部兩個人包一個鄉(xiāng)，先把育齡婦女的結(jié)扎和計劃外懷孕拿下來。怎么對付檢查，要歐陽講，我給大家說清楚，誰對不起我，可別怪我不客氣。說完，板著臉坐在了一旁，會議出現(xiàn)了少有的嚴肅。

歐陽是老師范畢業(yè)生，當(dāng)年畢業(yè)時為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從外縣調(diào)來二中教書。1983年機構(gòu)改革提拔知識分子，嘉谷因這樣的人少，就把他提成了副縣長，后來又因為是外縣人，就又當(dāng)了管組織的副書記。計劃生育是農(nóng)村老大難，當(dāng)然也就分給了對下面有威懾力的管干部的領(lǐng)導(dǎo)。

此公原則性強，工作認真，最大的缺點就是講話啰嗦，把會議室當(dāng)成課堂，把干部當(dāng)成學(xué)生，布置工作像講數(shù)學(xué)公式，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推。下邊的干部說，千不怕，萬不怕，就怕歐陽書記來講話，參加歐陽書記開的會要“上午開會帶午飯，下午開會帶手電”。

歐陽推了推寬邊的高度近視眼鏡開始講了：“同志們，剛才于書記作了重要指示，我們要深刻理解，堅決執(zhí)行。我說說怎么對待上面檢查的事。方法都知道了，我看著第一步是要派人到市里的賓館去看著，找一個能看見車隊出來的地方，看他們的車往哪走，對了，還要把車號記住，趕緊告訴咱們的人。第二步還是要派人，在咱們縣的邊上布置上人，看他們的車往哪里去，要是來了，就趕緊告訴在鄉(xiāng)鎮(zhèn)路口的人，看進哪個村。第三步是到了村里以后，育齡婦女和他們座談的時候，最好找一個里外間的房，隔山墻有中間窗戶的也行，有門簾的也行，里面藏著咱們的干部，聽著他們說什么，上哪個戶去檢查，趕緊去做準備。還有送禮問題，吃飯的問題，都不要亂來。當(dāng)然，送是要送的，飯和酒也要吃好、喝好。但是他們好幾個組，要到好幾個村，在好幾個地方吃，要是不一樣了，就會有意見，有意見了評分的時候就受影響，咱們縣里的成績就下來了。同志們吶，計劃生育可是一票否決啊，會使我們?nèi)w干部以至許多方面受到不可估量的損失啊。下面呢，我再說四個注意事項……”

等他講完的時候，真的十二點半了。柳楓又和張二牛分到了一組，到西歷鄉(xiāng)。

張二牛外號人稱“嘎子?！?。牛本來是善良，勤勞，溫順的，但帶上嘎字，這頭牛就不這么簡單了。他的嘎在牛村一帶是出了名的。小時候嘴饞，有一次偷了雞窩里的兩個雞蛋換糖吃，正趕上收雞蛋的老頭是奶奶娘家村的人，認識他們家，他不但沒換成糖，還被告了狀，挨了父親幾扁擔(dān)。他懷恨在心，到了冬天，老頭又來了，他說自己的奶奶病了，家里的雞夏天鬧雞瘟死了，要給奶奶買幾個雞蛋。老頭滿心歡喜，張二牛說我一定要挑好的，老頭滿口說行。他又說，我沒帶籃子，我挑你先給我拿著，一會兒老頭的雙手上就放滿了十多個大雞蛋。二牛假裝摸了摸兜，說回家拿錢去，為防止換成小的，臨走還把老頭盛雞蛋的筐挪了十來丈遠，他回家后一去不回頭。寒冬臘月，滴水成冰，老頭捧著雞蛋，放，放不下，挪步怕摔了，十個手指凍得僵硬。張二牛悄悄躲在一個破墻頭下，露著半個小腦袋樂得直吸溜鼻涕。

張二牛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半大小子先在地里看青，也就是看著即將成熟的莊稼，防止偷盜。別人看青是圍著地邊轉(zhuǎn)，他卻躲在青紗帳里燒糧食吃，把高粱稈打通，順著地老鼠拱暄的土伸到他人管的地塊里，他這里燒火吃新糧，別人那里冒虛煙，吃飽了就躺在壟溝里睡覺。偷青的人看到地邊沒人，進去想占點便宜，還真讓他逮住了幾個。他成了保護集體財產(chǎn)的模范，隨即當(dāng)了民兵連長，后來又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大隊長，一直到鄉(xiāng)長、書記，直到五十歲當(dāng)上了副縣長。按他自己說，一輩子光當(dāng)正的了，老了老了提拔了個××副的。他從小體格壯，干活不惜力，推車、挑擔(dān)、出河工帶頭摔汗珠子。平時總愛聽老人們擺能人智士的故事，看書也看些嘎七溜八的東西，心眼長了不少，可是語言層次始終提不高。有一次，一個抗戰(zhàn)時期在此打過游擊的老將軍故地重游，非要找當(dāng)年伏擊鬼子的那條溝和掩護自己沒中了九二式步兵炮炮彈的一棵老榆樹。事情過去了好幾十年，大躍進、“學(xué)大寨”，早已折騰得原來的地塊沒了原貌，可老將軍很犟，在地里轉(zhuǎn)起來沒個完，急得陪同的省、市、縣領(lǐng)導(dǎo)無可奈何。鄉(xiāng)長張二牛湊上前去問：“是不是沖著老官道的那條堿土溝？”

老將軍連說：“是是是?！?/p>

“是不是那棵像狗××似的三道彎的老榆樹？”

“是是，是像狗××?！崩先苏业疆?dāng)年和老百姓一起說土話的感覺，興奮起來。

“我知道?！睆埗Ｕf著，領(lǐng)著他來到了一個破溝前。

老人狐疑地看著，說：“那老官道呢？”

二牛說：“前幾年公社化時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修成機耕路了?！?/p>

“那樹呢？”

二牛指著一個長著一蓬條子的樹墩子說：“就是它，中了炮彈后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務(wù)，盼您不來心里難受，活了幾年就死了。它的根可能知道您要來了，前年發(fā)出了新芽，迎接您吶?！?/p>

老將軍問：“你怎么知道的？”

張二牛不慌不忙地說：“聽附近一個村的八十歲老太太說的。她經(jīng)常來這拾柴禾，念叨著說這棵樹的根不會死，別看原來長得不成氣，是棵將軍樹吶，等貴人快來的時候就要出新枝條?！?/p>

“那，快領(lǐng)我去看老人家。”老將軍激動地說。

“唉，”二牛兩手一攤表情十分難受嘆道：“今年春天來這里坐了一會兒，回去后就死了。”

老將軍唏噓了一番，滿意而歸。

眾領(lǐng)導(dǎo)贊賞地看著張二牛，有的還伸出了大拇指，只有當(dāng)時的縣長擂了他一拳說：“你小子真他媽能胡謅?！辈痪?，他就被提拔為書記。

他私下里經(jīng)常對人說，世上的事都是人干的，有什么難的？挺簡單的一個事讓上邊又是提高認識，又是加強領(lǐng)導(dǎo)，一二三四五的說糊涂了。你就說干什么不就完了，凈××瞎顯擺，顯得自己是飛機上掛暖瓶，水平多高似的。

此時，他和柳楓正帶著計生局、婦聯(lián)會、工商、公安等一幫子局長坐著面包車跑在土龍河南堤上往西歷鄉(xiāng)走，他看到坐在后排的婦聯(lián)主任一臉的舊社會，知道是為在工商局當(dāng)市場管理科長的丈夫和西關(guān)賣包子的小寡婦的事鬧心，哈哈一樂說：“你也甭哭喪著××臉，也不能怨一頭。我給你說，男人的需要就上下兩件事，上邊餓了有飯吃，有酒喝，下邊硬了有那個做。你當(dāng)這個管老娘們的破官，走村串戶的管人家婆婆兒媳婦之間的那點破事，整天不××回家，他回來上邊沒的喝，下邊沒的戳，不找小寡婦才怪。”

婦聯(lián)主任也不示弱：“那你呢？也整天忙，你老婆也去找野男人，你也戴綠帽子當(dāng)王八！”

“操，那點事我趁她撅著屁股搟面條時就辦了，還用她找！我還不夠用，想找你哩?！?/p>

“你找，給你個老母豬，累死你個老王八?！?/p>

“我看你那肚子就不小?！?/p>

一車人笑得捶腿拍胸，婦聯(lián)主任也笑出了眼淚，沖著他襠里就是一拳。

到了鄉(xiāng)里，書記、鄉(xiāng)長說，是不是先吃飯，晚上組織民警和民兵圍村。二牛縣長說，現(xiàn)在連賣燒雞的都有手機，早××跑了，圍個蛋吧。你們河道里那個散了只能拉椽子賣的木器廠的幾間平房廠還能住人嗎？他們說能。

張二牛拉著眾人越過大堤踏著青草往里走，隨走隨跟柳楓說，你別看這堤顯得挺高，薄著哩，真來水?dāng)R不住沖。說著來到那個小廠子前道：“就是它了，反正那些懷著小崽子的娘們跑得差不多了，你們把她們的家里人找來辦學(xué)習(xí)班，叫懷了崽的，沒上環(huán)的來換?！?/p>

“抓她婆婆？”一個鄉(xiāng)專職抓計劃生育的副書記問。

“小三子，放你娘那個屁，抓丈母娘、小姨子、小舅子，知道嗎，誰給誰連著筋還不明白？”

柳楓說：“可不是抓啊，是來學(xué)習(xí)文件提高認識，伙食一定要搞好?！?/p>

“對對，是辦學(xué)習(xí)班，誰他媽也不準說抓。”張二牛抽著煙連連點頭。

他這法還真靈，沒兩天，西歷鄉(xiāng)的計劃外懷孕的婦女都差不多做了手術(shù)，年輕的媳婦也戴上了環(huán)。完事后他對柳楓說：“咱們做是做，可農(nóng)村里光一個閨女晚上澆地是真不行啊，人們還得想法生小子。你看著，再過幾年，非有打光棍的不可。凡事得講個理啊，得，咱是磨道里的磨，聽驢的，別叫上面生氣?！?/p>

第三天開會研究如何對付上級的檢查，計生局長照本宣科地念歐陽書記啰啰唆唆的講話，二?？h長煩了，說，柳楓書記，你是大秀才，能不能給精簡精簡，叫大家一下能記住。柳楓拿過一張紙，用漂亮的仿宋體刷刷寫了幾行，張縣長樂得兩眼瞇成了一條線，親熱地拍了柳楓的肩膀說，真有你的。隨即把計生局長趕下了臺說：“聽我的，都背柳書記的這幾句詞，誰背過了誰走——

檢查團來前要：把路口，記車號，有情況，快報告。

檢查團來時要：車拐彎，領(lǐng)好路，上那戶，想清楚。

檢查團入戶時要：村干部，藏里屋，有漏洞，快彌補。

接待檢查團要：中華煙，茅臺酒，送禮品，要歸口?！?/p>

張二牛先念了一遍，又領(lǐng)著參加會包村的鄉(xiāng)干部和村干部念，他說一句，底下說一句，直到大家都背熟了，宣布散會。

方法對，路路順。上面的計劃生育檢查團還真的到了西歷鄉(xiāng)，檢查結(jié)果一路飄紅，其他地方也不錯，歐陽書記負責(zé)的鄉(xiāng)因他講話太啰嗦，鄉(xiāng)干部記不清出了點小問題，但不影響大局，嘉谷的計劃生育工作在全市進入了前三名。在總結(jié)會上，于茂盛書記很是興奮，用了很長的篇幅表揚了柳楓與張二牛。文武之道，有張有弛，剛?cè)嵯酀?，會議有表揚就要有批評，可是批評誰呢？于茂盛看著臺上的歐陽，想起了自己到美國考察時剛到洛杉磯機場，就受到了在那里做生意的歐陽小舅子的熱情接待，不僅吃了鮑魚龍蝦，還到拉斯維加斯享受了異國女郎的風(fēng)情，并且用對方給的一萬美元的籌碼賭了一回，過了一把賭博癮，并小有斬獲，批評不得?？纯磁_下，批評跟著歐陽抓點的計生局的女副局長吧，她曾經(jīng)和自己有過魚水之樂，后來自己厭煩了也沒糾纏他，也批評不得。再看看臺下歐陽包的那個鄉(xiāng)的書記，覺得也不行，春節(jié)時給家里送去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批評那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吧，也不行，一來計劃生育歷來書記是第一責(zé)任人，二來他還和自己的小舅子沾點親戚關(guān)系。

唉，于茂盛心里嘆了一口氣，自己真是該離開這個地方了，還是都增加壓力吧。他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張二牛和面帶喜悅之色的柳楓說：“計劃生育我們初戰(zhàn)告捷，柳楓副書記和張二牛副縣長兩位同志立了首功，大家要以兩位同志為榜樣，再接再厲，各項工作上新臺階?！痹掍h一轉(zhuǎn)，緊接著說道：“招商引資是我們縣發(fā)展經(jīng)濟的關(guān)鍵。市里雖然還沒有評比檢查，從統(tǒng)計報表上看還是落后的，柳楓書記要重點抓一下，尤其是咱們縣的支柱項目四海糧油公司的面粉深加工今年要取得突破性的進展?！苯又贮c了幾項，給各位常委、副縣長都派了活，打著哈欠離開了。

“于老大又要鞭打快牛了，咱們倆還得合作一把啊，糧油項目在我分管的這一塊里?！睆埗＿呑哌呎f。柳楓正在考慮著召開一個招商引資調(diào)度會，沒有理他。張二牛又沖著管工業(yè)的石三柱副縣長喊了起來：“你小子怎么像老婆跟人跑了似的低著腦袋和老二算賬，你管的哪個鄉(xiāng)檢查團又沒去，于老大又沒批你?！?/p>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石副縣長摘下高度近視眼睛，一臉的率真，“下一次就要輪上了，咱們年初定的目標不是要在南邊建一個變電站嗎？資金有缺口，我給省電力廳聯(lián)系好了，說支援一部分，可縣電力局就是不去跑。我和于書記又沒有特殊關(guān)系，到時還不挨板子啊。”

“什么，他們不去跑，這還了得，不知道誰是爹誰是兒了嗎？”張二牛憤憤地說。

“你老兄不管工業(yè)，電力系統(tǒng)的人、財、物都在市里，我沒有調(diào)控手段啊。”

“對，”柳楓沉思著說：“掌控下屬的手段就是胡蘿卜加大棒。嘉谷窮，胡蘿卜不多，電力局富，也用不著。最差的方法是手里沒有大棒，卻要對方服從于你。最好的方法是手里不僅有大棒并且讓對方知道你隨時準備使用大棒的決心，給他們時刻造成威懾。他們的黨組織關(guān)系不是在地方嗎？”

石副縣長點了點頭，嘟囔著說：“你別看我是學(xué)工科的，你說的這些理論我也知道，可我只是個一般副縣長，連常委都不是，如何去管。”

“行了，別××講理論了，我有法了?！睆埗＠麄z來到柳楓的辦公室，拿出幾張白紙，把筆遞到石副縣長的左手里說：“寫，就用這只手寫?！?/p>

石副縣長左手拿著筆特別扭，一臉茫然問：“寫什么？左手寫得多難看?！?/p>

“你小子整天批文件，你那兩筆全縣誰不認識。你就寫電力局招待費超支，私分獎金，局長貪污，搞女人什么的。他媽的，現(xiàn)在有點權(quán)力的干部沒有沒事的，更甭說這種看見的管不了，管著的看不見的市直單位。把全體鄉(xiāng)局級以上的干部全算上，要說拉出來排成隊挨個全處理，準有冤枉的，隔一個處理一個準有漏網(wǎng)的?！?/p>

石副縣長似乎明白了什么，別別扭扭地寫了幾行，字像螃蟹爬一樣。柳楓含笑看著他們。

“行了，該你了，于老大前天不是又明確你分管紀檢嗎？”張二牛把剛形成的告狀信推了過去，柳楓拿起簽字筆在右上角刷刷批了一行漂亮的行草“紀檢委會同檢察院聯(lián)合查處”。三人對視哈哈大笑。

真靈。紀檢委和檢察院接到柳楓的批示，兩邊的辦案人員眼睛樂開了花，如同饑餓的群狼看到了臥在草地上的小肥羊，警笛鳴叫著把兩輛辦案專用的畫著藍白道的車停在了電力局的大樓前，封賬，要干部花名冊，宣布科長以上干部近期不準外出，其他人員外出要請假，找領(lǐng)導(dǎo)班子談話等幾條措施有條不紊幾乎同時進行。然后占據(jù)了一間豪華接待室，屋里的東西全部騰空，靠一頭放下三張寬大的辦公桌和高背皮轉(zhuǎn)椅，頭頂上的大吊燈換成了一排射燈，直照前方，桌子上是柔和的小黃臺燈。桌子前面布置成了足有四十平方米的大空場，一只五百度的大燈泡高懸，下面是一個孤零零的低矮小木椅，供被調(diào)查者使用。就這布置，這氣勢，這氛圍，足以使任何一個被叫去問話的人感到辦案人員是那樣的威武高大，那樣的神秘莫測，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委瑣，那樣的孤立無援，那樣的心虛氣短，只能像待宰的羔羊，只有抖動和哀鳴的份兒。

而后，帶隊的紀檢委常委和反貪局長率眾喝著電力局勤務(wù)人員供奉的明前龍井茶，抽著中華煙，一個個黑臉包公似的辦起了案子。并且只找下面談話，就是不理睬局長。胖胖的電力局長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擦著冷汗團團轉(zhuǎn)，不知自己得罪了何方神圣。他平時覺得自己是市屬單位，嘉谷又是窮縣，電力資源緊張，被人求的時候多，沒把縣里這幫人放在眼里，只是逢年過節(jié)按慣例弄點禮品看看縣委的一把手。可現(xiàn)在找誰呢，找于茂盛？聽說去省城看病人去了，遠水不解近渴。據(jù)說是柳楓書記批的一封告狀信，但這位書記剛來不到半年，自己還未謀面。想了半天只有找主管縣長石三柱，可打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打手機關(guān)著，問秘書，秘書說石縣長正在研究招商引資的事。胖局長一拍腦門，如醍醐灌頂，連罵了自己好幾聲糊涂蛋。急忙叫了一輛車來到縣政府，見石副縣長正穩(wěn)穩(wěn)坐在辦公桌前喝著茶看大參考，連忙作揖打躬說好話，要求疏通，并表示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去省電力廳的準備，費用、禮品一切由電力局出，就是把胃喝吐了血也要把南片電站的資金爭取到位。石三柱心里憋著樂，裝模作樣的給柳楓打了電話，說畢竟發(fā)展是硬道理，是不是先把案子放一放，先讓電力局去爭取項目。柳楓回話的時候，他還故意按下了電話機的免提，只聽那邊柳楓說：“可以，但要保留追究的權(quán)利。請你轉(zhuǎn)告這位局長，在嘉谷這片土地上，沒有特殊公民，更沒有特殊單位，都要服從縣委、政府的大局，這就是講政治。政治是什么，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解釋。孫中山認為，政治是辦好民眾的事，毛澤東說政治就是階級斗爭，鄧小平同志說，政治就是發(fā)展生產(chǎn)力。而我們嘉谷最重要的問題是工業(yè)基礎(chǔ)薄弱，總量小，結(jié)構(gòu)不合理，現(xiàn)在迫切需要的是招商引資，以工強縣。電力是工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先行官更應(yīng)先行，更應(yīng)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為全縣做出表率，而不是……”高屋建瓴的表述，柔中帶剛的態(tài)度，清脆悅耳的普通話使三柱頓生敬佩，對胖局長產(chǎn)生了極大的威懾力，千恩萬謝地走了。

這邊，柳楓一聲令下，辦案組立即撤回，胖局長挨個拜佛，挽留大家到四海大酒樓吃了十二個頭的鮑魚外帶木瓜魚翅，每人暗塞了一個紅包，還答應(yīng)給紀檢委常委的小姨子換工種，給反貪局報銷一萬多的修車費，這才把這幫窮神、兇神送出了門，隨后拉著大批土特產(chǎn)品，帶著銀聯(lián)卡，跟著石三柱到省城，連跑帶送，白天喝酒打通關(guān)，夜晚搓麻裝傻喂牌點炮，洗腳按摩泡小姐全報銷，這么折騰了三四天，八百萬資金到了嘉谷。通過這番博弈，縣委、政府大獲全勝，柳楓不僅自己主管的招商引資有了進展，而且嘗到了權(quán)力甜蜜而芬芳的滋味，感到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做一個七品還真不錯。政府收服了“電老虎”，石副縣長連哼了好幾天小曲。

這一天散了縣委、政府聯(lián)席會后，石三柱拉著柳楓和張二牛到自己管轄的原來棉紡廠的學(xué)大慶賓館，現(xiàn)改為“紅袖招”的飯店吃一頓，出門碰見了方囊，四人就要了一個雅間，上了最烈的老白干。柳楓與石三柱不善飲，方囊不愿喝，弄得張二牛很是喪氣。草草吃完飯后，他提議天還早，找一個房間打撲克，傳統(tǒng)的升級，柳楓和張二牛對門，另外兩人一撥。嘉谷玩這個有一個規(guī)矩，輸者不僅要進貢拿錢，還要在紙上畫動物，豬、狗、貓都行。柳楓在省城是橋牌協(xié)會的成員，打這個是小兒科，張二牛賊，偷牌、換牌是拿手戲，三局下來，對方不僅輸了三百元錢，還被張二牛在紙上畫了六個活靈活現(xiàn)的小烏龜，有的瞪著小眼，有的伸著長脖子，有的蹺著兩條腿，還有的四腳朝天。石縣長是工科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畫圖是強項，技癢難耐，只是沒有機會畫張二牛。結(jié)束的時候，張二牛樂呵呵地說：這可是玩呢，不是真的，回家可別別扭啊。幾人哈哈大笑。

只有胖局長暗地里連罵自己倒霉透頂，一連好幾天上班虎著個臉，好像每人都欠著他錢似的，嚇得電力局的職工上班不敢高聲，見了他低眉順眼地躲著走，背地里嘟囔說這家伙不知吃錯了哪副藥，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