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中,她聽見有男子喚她:
“千綠——”
她頓時覺得全身血液都沸騰了,顫抖著轉(zhuǎn)過身來:“尉遲……尉遲大哥?”
“嗯。是我?!?/p>
阿青的表情依然帶著悲傷。他說:“我回來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可愿意跟我走?”桑千綠喜出望外。愿意愿意,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愿意。于是便跟著他,行走在蒙蒙的煙雨中,濕了衣裳,濕了鞋,可心情卻是久違的歡喜。
目的地在城西一間清冷的客棧。
無人的大堂,他們面對面而坐。店家上了一壺滾燙的茶水。桑千綠不解地問:“尉遲大哥,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阿青道:“稍后你就知道了?!?/p>
桑千綠絲毫不疑,喝了一口茶,便望定了阿青,似要將他的眉眼都銘刻在心底??墒?,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看事物都出現(xiàn)了重影。接著右手一揮,碰掉了茶壺和茶杯。陶瓷碎裂在地的時候,她便也趴在桌上,昏厥過去。
這時,客棧的樓梯上款步走下來一個人。
約么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正當(dāng)壯年,卻帶著早生的華發(fā)。他問阿青:“你決定了么?”阿青咬咬牙,垂首作揖:“是的。”
——“是的,我決定了,尉遲先生?!?/p>
若是江玉樓也在場,他便會認得,那華發(fā)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猜心奪魂尉遲縉。這幾個月,阿青走遍了大江南北,只為了搜尋他的下落,他想請他醫(yī)治桑千綠,彌補自己所犯的錯。起初,他記恨舊事,怎么也不肯答應(yīng)他的請求。甚至對他惡言相向,多番地奚落他,使他受盡了平生從未有過的屈辱。后來,是他堅決的態(tài)度撼動了他,他開始心軟。
但彼時。
江玉樓在遠郊的雎鳩谷。他和他的敵人兇猛對峙。絲毫也不知道發(fā)生在別處的事情。有一個瞬間,山谷中的臘梅花瓣紛紛飄了起來。夾著一點細細的白雪。江玉樓恍惚覺得自己看見了桑千綠,她那么焦急那么憂心地奔跑而來。
江玉樓的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笑意。
這一笑,便分了心。
扇頭微略一偏,擦過對方的衣袖,卻是劃了空。而自己的咽喉,偏偏送到蛇芯般的劍尖上。劍鋒一橫。在脖頸處劃開一道殷紅的血口。
血噴涌而出。
江玉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可是他卻那么分明的聽見了桑千綠嘶喊的聲音:“玉樓,玉樓……”他看到女子含著淚撲過來,攬著他,就像從前他在她的懷里賞月飲酒。那姿勢,那溫度,熟悉,也真真切切。他吃力的張了張嘴,道:“綠,你認得我了?”
“認得。認得?!?/p>
桑千綠狠狠地點頭。
這時,阿青也跟過來了。江玉樓看到他,開始有一點相信這并非自己臨死前的幻覺,他問他:“你是否治好她了?”
阿青點頭。
在尉遲縉剛剛恢復(fù)桑千綠的記憶的時候,她便猛地沖出了屋子。那急迫的表情說明了一切?!v然阿青和她有過一段相處,如朋友,更如戀人,可是,到底在她的心里,始終也盛載著江玉樓,記憶恢復(fù)了,有關(guān)江玉樓的一切便躍然紙上,清晰無比。阿青想,他自己果然是淡下去了。
然而。
然而這依舊太遲。是弄巧成拙的諷刺。是啼笑皆非的結(jié)局。桑千綠的記憶恢復(fù)了,江玉樓,卻不得不撒手。
也許江玉樓曾經(jīng)那么那么期待桑千綠能重新和他以戀人的身份相認,他們再度攜手把臂同游,彼此依賴,彼此照料,可是,在這一刻,他看到桑千綠的眼淚,他才知道,或許真是天意注定了他們總是要錯開,曾經(jīng)有過的甜蜜溫存再也回不去,他多么希望,她還像昨天那樣,冷漠地對他,那樣,她便不會為他的死而傷心難過了。
而阿青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本以為,千辛萬苦地找來了尉遲縉,修復(fù)了桑千綠的記憶,將她歸還江玉樓,便是成全一對有情人。自己的卑微的欺騙的生涯就此到頭??烧l知道江玉樓終也敵不過命運。
他和她,誰也敵不過命運。
桑千綠血淚盈襟。
這世間最脆弱的水滴,一點一點漫開在蕭瑟的山谷,淹沒了江玉樓的呼吸,也淹沒了阿青所有的慚愧與憧憬。
后來。一切都恢復(fù)原狀。
桑千綠常常覺得,在周遭熙來攘往的人流里,隱藏著江玉樓熟悉的身影。她想,也許在將來的某天,他還會跟從前一樣,帶著奇跡,活生生地站到她面前。
那時,她再不會冷落他。
她開始學(xué)著江玉樓的樣子在扇面題詩,無論是曉風(fēng)殘月的柳郎中,還是大江東去的蘇學(xué)士,一首首詩,一闕闕詞,她駕輕就熟。她亦很少再為其中的零落悲愴而落淚。那眼睛仿佛裝了一層銅墻鐵壁,再不會輕易地就哭成殷紅。
也許,江玉樓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擔(dān)心她的軟弱,卻不知道她骨子里仍是堅韌。摘洗記憶,根本多此一舉。
她可以不哭,不痛,安靜地將他保留。然后等待傷口結(jié)痂。
就好比——阿青——他再也沒有在桑千綠的面前出現(xiàn)。但他卻總是在暗處偷偷地守護她,或在她遇見危險的時候,不露痕跡地幫她一把。她的容顏在他的記憶里開花。她的安危是他此生僅有的牽掛。哪怕隔得再遠,再遠——
他心滿意足。無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