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妖精斷斷續(xù)續(xù)的交往，大都因為老青皮，老青皮算哥們。我的許多朋友，不知道什么原因，都喜歡小妖精一類，弄得我也魂不守舍，一看到小妖精，就睜大眼睛。老青皮和小妖精，莫名其妙地結(jié)婚，莫名其妙地離婚，之間相隔十五年。說起來，我們?nèi)齻€算校友，不同系不同級：小妖精雕塑系，老青皮油畫系，我書法系——浙江美院最不景氣一個系。他們兩位在美術(shù)界好歹已混出點名氣，我至今依舊靠寫一些大字小字，賣字度日——沒辦法，最民族的東西，最不能走向世界。他們離婚之后，老青皮來無蹤去無影，偶爾在飯局遇見，也是互相點點頭，笑一笑，干幾杯了事。他好像已沒有當年的激情，完全脫胎換骨，另一副模樣了。從前酒后的夸夸其談已經(jīng)不再，一臉的看破紅塵，渾身不屑一顧，要么一聲不吭，要么半途消失，要么伏案而睡，有時候飯局上人都走光了，他還在呼呼大睡。

老青皮同以前判若兩人，以前也有酒喝多的時候，以前的酒后亢奮，花樣很多的。我們的飯局，大都一些畫家作家藝術(shù)家，詩人藝人媒體人，飽漢餓漢流浪漢，小朋友小可愛小騷×，小家碧玉大家閨秀半老徐娘，名門之后滿清遺少，也會有幾個假老外真老外，偶爾碰到一兩個大明星大名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有時候能從三五人喝成一二十個人。鐵打的飯局，流水的食客，走馬燈似的，不管今天誰買單，蹭吃蹭喝，順便蹭妞，或者反其道蹭個男人。食客一個個人模人樣，看起來素質(zhì)都不錯，混雜一起就基本沒什么好事，唯恐天下不亂。說起來，老青皮之流的酒后表現(xiàn)，大都老一套，基本是一個“拆遷辦”　，意思是飯局的本質(zhì)就是一個男女拆遷辦公會，紅男綠女燈紅酒綠，男的眼睛發(fā)綠，女的面若桃花，彼此尋尋覓覓，最后在燈火闌珊處，勾搭成奸。

正經(jīng)說起來，飯局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去多了對家庭幸?？隙ú焕?。可飯局的開場，往往很文化，酒過三巡，一個人或幾個人，從貼身胸前或褲腰帶上，甚至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玉或幾塊玉，造型怪異，牛頭馬面，你就斷斷年代吧。明清的玩意太沒檔次了，紅山文化或良渚文化，石器時代或者玉器時代，沒有五千年的東西，根本就不好玩，就算一年一塊錢，算算多少錢吧。一個古怪精靈的東西，一個跟隨死人的葬物或陪伴過無數(shù)死人的玩物，一個相貌與出生都非?？梢傻募一?，就帶著不可知的歷史，在飯局上鬼頭鬼腦妖光四射，搞得飯局上有錢的沒錢的，諾大一圈人都很自卑，不敢正眼看那寶貝，看了也不懂。

有時候，沒有高古的玉，就玩現(xiàn)代的詩，一個詩人或者偽詩人忽然站起來，表情很嚴肅，目中無人，慷慨激昂，大聲朗誦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為什么我見到這塊土地就要惡心，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讓人無端感動，這年頭飯局上居然還有詩。詩真是一個好東西，永遠在某一個陰暗角落里長生不老，陰笑著拭目以待，無論何時何地，隨便一鋪墊，情感就充沛，然后就有人順著詩的階梯居高不下，詩意順勢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在場某位美女身上去了。說美女的那個男朋友，那個同仁醫(yī)院的眼科大夫或牙科大夫，最近好像很多事，一些風流的韻事，一些小道的消息，真的也有假的也有，虛虛實實——總之是說壞話，以拆散人家為己任——最后說，你怎么還在和他混啊，真是一個不景氣。這是一個考驗你心理承受力的問題，是一個測試你智商情商的問題，大庭廣眾，你得有一個態(tài)度，態(tài)度好或者不好，無所謂或有所謂，都會是一個陷阱，都有被羞辱的可能?！安疬w”的過程，開始貌似一個審判的過程，漸漸過渡到一個調(diào)情的過程，最后演變成一個傳達曖昧的過程，看看有無什么破綻。如果你一開始就急了，無數(shù)大灰狼就笑了，“拆遷辦”就有希望了。

“拆遷辦”的另一招，就是直接去勾引，勾引的方法也老套，看似隨便拉起身旁一位姑娘的手，其實早就看準時機，以看手相下手。黑手不看，老手不看，枯手不看，糙手也是不看的；白手起家，把一雙白嫩的手，翻過來翻過去，揉過來揉過去，不是眼睛瞇成一條縫，就是眼珠子馬上要掉出來，一副通靈者模樣，然后以預言家口吻，談一些搞來搞去的人生哲理?？词窒嗍羌∧w之親，談人生是情感攻勢，最后暗示到位，達成默契，伺機拿下。有時候明明身邊不是女的，或者算不上美女，趁著酒局混亂，不知什么時候就轉(zhuǎn)移到一個美女身邊去了。

不看相的時候，一般就去打電話，把手機里的美女挨個打一遍，都是一些動遷過的對象，這項工作隨酒喝得高低程度而定，一般起碼要兩個小時。聽說有的老美女有經(jīng)驗了，晚上十點以后一看是老青皮，一般都不接的；新美女不明就理或者正中下懷，猶抱琵琶或半推半就，一接之后恐怕就有什么好戲了。有時候一個打不通也是有的，那就接著打，非打通不可，那就要超過兩小時——工程無端浩大了，加班到天亮，也是有可能的。有時候明明看他打通了，實際上又沒有什么動靜，不知道嘰里咕嚕說些什么，好像準備徹夜長談。

有一次，可能手氣不好，可能酒后亂性，號碼翻來翻去，電話打來打去，結(jié)果打到小妖精那邊去了。接電話的是一個男的，那男的說，你老婆酒喝多了，回不去了，在我這里睡著呢。老青皮好像酒一下子醒過來，立刻站起來，說在哪里，我去接她。老青皮一般不會接小妖精的，他們都是自己有自己的飯局，老公喝老公的，老婆喝老婆的，井水不犯河水，現(xiàn)在聽到一個男聲，就覺得事情有蹊蹺，而且已經(jīng)在睡了。那男的說，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搞不清楚在哪里。老青皮說，朋友，拜托你把他送到東三環(huán)長虹橋輔路16號食堂，謝謝你謝謝你，來了咱們一起喝酒。那男的說，憑什么要我送啊，我要送，她可能還不愿意呢。這一下事情清楚了，那家伙的口氣，顯然不把他這個老公放在眼里，簡直是公開的挑逗。老青皮一聽就火了，事實上男人大概都受不了這種侮辱，都會火冒三丈的。你媽的，老青皮一聲大吼，左手拿著手機，力量大的右手正好空著，抓起眼前一只酒杯，猛地往桌上砸去。酒杯當然碎了，他手上的皮肉好像也碎了，血一滴一滴。那天我坐在老青皮對面，他一邊說著，一邊傳達給大家聽，他儼然一個受害者了，光天化日遇到一個劫匪了，而且劫的是女色，劫的是自己的老婆，他現(xiàn)在正在和色膽包天的劫匪談判呢。在他準備砸第二個酒杯的時候，身邊有人將那只半空中的手抓住了，一桌子的狐朋狗友這時才看清楚一桌子的血，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去營救小妖精。可小妖精在哪里呢？

大家面面相覷，一段時間沉默之后，小妖精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原來她在手機里新裝了一款變聲軟件，把她的女聲變成男聲了，她當然知道老青皮酒后愛打美女電話的愛好，早有預謀報復一下了。大概聽見玻璃砸桌的響聲，聽見大家見血的叫聲，沉住一段氣之后，知道事情搞大了，她的報復成功了，就在電話里笑了。老青皮對著電話罵了一句婊子養(yǎng)的，自己跑到醫(yī)院去縫針了。小妖精和老青皮，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要么長期冷戰(zhàn)，要么短兵相接，要么一個突然襲擊的互相報復。所以，總的說來，離婚對于老青皮來說，并非什么不好的事，說起來早就該離了，離了大家都解脫了。妖言三曰

你老婆酒喝多了，回不去了，在我這里睡著呢。

憑什么要我送啊，我要送，她可能還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