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天，知蘭感覺到十尺巷中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不尋常。

熟悉的街坊總在她背后嘀咕著什么，等她回過頭去又立刻停下議論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而日前她遇上自幼一直頗為照顧她的李大爺，大爺破天荒地問她何時回北平去。

或許大家都是因為風聞了莫家的情形才有這樣的反應——

她聽葉懷言的話，不去插手他與莫家的事，可是卻不能不關心，畢竟就算別人她都能狠下心腸不聞不問，卻還有與明蕙的姐妹之情擺在那里。

聽說，莫家的情況很是糟糕。

生意出了問題，幾處木材場都失火被燒了，值此盛夏，火災也是常有的事，受了這樣的損失資金便有些周轉不靈，而日前又有人看見一輛四輪玻璃馬車停在莫家大門前。

是蘇家來退親。

莫老爺受了這樣的雙重打擊，又或者還因為心里有鬼，沒幾日就病倒了，這些天正躺在床上一個勁兒地哼哼。倒是那個莫明成見自家老爺子這樣，樂得沒人管束益發(fā)花天酒地夜不歸宿，天天往大煙館里報到。

鄰里將這家的情形看在眼里，都說自古有話說的好——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照這勢頭，這家的家業(yè)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散了。

而明蕙性子懦弱，遇到這樣的事，也只是縮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明蕙，再過些天，我們還是先回北平去，好不好？”這天，終究是擔心著明蕙的情況，知蘭到莫家大院去看她，到了她屋子里見她正在看書，似乎一副沒有什么心事的樣子，但是——

連書拿倒了都不知道。 

知道她心里擔憂，于是知蘭與她說起之后的一些打算。

“現(xiàn)在怎么能走，爹都這樣了?！泵鬓タ嘀∧槾鸬馈?/p>

“你留在這里又能做什么？你留在這個家里我不放心，你去了北平，爹……我會照顧?！敝m明白自己說的是謊言，可又能怎么樣呢？她也只能保下明蕙，顧不得別人死活。

“要是家里散了我一個人在外頭該怎么辦？”不想明蕙卻不樂意，“知蘭姐你也把我看得太沒用了……我總不能一輩子靠著你照顧。”她說著背過身去，似乎是不想再聽知蘭的話。

怎么辦？眼下的情形，她又不能合盤對明蕙托出。

就在這時，知蘭感覺到四下的空氣里有一絲異樣，“誰！”她起身猛地打開門。

莫明成一個踉蹌跌了進來，剛才知蘭聞見的就是他身上的煙土味道，“莫大少爺，什么時候也學人聽墻根了？”她沒好氣地說。

只見莫明成嘿嘿一聲，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下頭人說你來了我還不信，沒想到真在這兒——老頭子叫你去呢?！?/p>

“知道了?！彼诶飸宦暎瑓拹旱乇荛_莫明成閃爍不定的目光，隨即徑直向外去。莫老爺病得不輕，似乎是大夫吩咐了不能見日光，因此窗子都用厚厚的布簾遮住了，屋子里很暗，可知蘭還是一眼看見自己的父親全然雪白的頭發(fā)。

這就是老人們說過的一夜白發(fā)？戲文里有一出伍子胥過韶關就是演得這樣的異相，知蘭知道那是過度的恐懼或者憂慮的結果。

“誰……”莫老爺?shù)穆曇袈犉饋硌傺僖幌ⅰ?/p>

“爹，是我。”她走近了床邊。

“明蕙啊……”

爹已經(jīng)無法從聲音分辨來人了么？她心里到底微微一痛?！暗?，我是知蘭。”

“知蘭……”莫老爺垂死的面容忽然煥發(fā)了生機，手猛地向上抓，似乎想抓著什么好借力起身，“知蘭，知蘭！”

“爹。”她不忍心，上前去抓住了老人的手。

“是爹不好，爹……爹不該逼你嫁人?！蹦蠣敶謿庹f話，“都是爹不好……沒看顧著你們娘兒倆?？傻阋膊槐。阋ケ逼侥钛髮W堂，爹就讓你去了，雖然沒給你什么，可明蕙拿著你不也一樣沾著么……”

“爹，您要說什么？”聽老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不禁嘆了口氣。

隨后她的手腕便被老人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知蘭，你認得那小子，和他有交情……是不是？你去求求他，放我一馬，我好歹是你爹……”

她沉默不語。

“你去求一求，給咱家一條生路……”

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雙手始終死死扣著她的手，如同要抓住最后的一線生機。從這一天起，平縣一連下了三天的大雨。夜里閃電撕裂青黑色的天幕，雨水澆落，著地是嘩嘩的響聲。

知蘭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夜半時分被落雷驚醒，長夜里獨自一人生活的家讓她益發(fā)感到孤寂與恐懼。她總在夜間想起那天爹死死抓著自己的手，還有絕望的語氣，渾濁的眼。

所有一切都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這幾天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去聽外面正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些話。

今日，天總算放晴了。

她看著外面艷藍的天空，起初還想出去走走，結果還是待在小院里沒有出去，看那養(yǎng)在水缸里的蓮花意外挑出了一個花箭，心里歡喜便過去替它打理，折騰了一個下午，不知不覺天竟然陰了。

夜色初臨，天際響了第一道霹靂。

她趕緊收拾東西進到屋子里去，才剛掩上門，就聽見外面嘩啦一片，雨聲由遠而近襲來，天地頓時陷入一片雨幕。

夜往深里去，雨也下的越發(fā)的大，她檢查門窗后就熄燈上床，一時間睡不著只能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著窗外噼啪做響的雨聲。

“啪啪啪——！”朦朧昏夢中，忽然聽見外面?zhèn)鱽砼c雨聲截然不同的聲響。

她猛然驚醒。

“啪啪啪——！”又是一陣急扣，院門并不牢固，來人這樣用力砸怕不是要砸壞了。她趕緊起身披衣打了傘出去，“誰?。俊?/p>

“知蘭姐，是我！”

聽見是明蕙的聲音她吃驚不小，趕緊開了門，一見情形更是訝異。只見明蕙手里無傘，全身已經(jīng)被雨水澆得透了，兩條辮子吃了水貼在身上，一些碎發(fā)更是粘上了面頰，整個人樣子狼狽的不得了。

“明蕙？進來！快進來！”知蘭嚇得趕緊將她往里拽，這樣大的雨豈不是要淋出病來？誰想明蕙卻死死抓著門框不肯進去，“知蘭姐，你跟我回去，那個人……開城外頭的那個人，他說來尋仇的，爹叫我來找你，你快跟我回去！”

說著換成明蕙拽著她往外走，她一怔，隨即下意識地抽回了手。

葉懷言對她說過——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問，不要插手。

明蕙見她如此，先是一愣，“知蘭姐？”

雷電交加，電光映亮了她的臉，知蘭將她臉上的不敢置信看得很清楚。

“明蕙，你就待在我這里，好不好？”她又拉起明蕙的手。

只見明蕙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仿佛不認得她一般看著她。“大哥和我說我還不信……知蘭姐，你早知道那個人是咱家的仇人，是不是？”

她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