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朵漁
我打開一本書,看到那張照片,嵌在文字中。文字是流動的詩行,而圖像是靜止的,就像一扇靜止的窗。窗里的人物明眸含笑,潔凈如風(fēng),靜止在一個動人的姿態(tài)上,像是就要起身離去?! ?/p>
這張照片,讓我理解了包裹在她周圍的所有詩行,同時再次讓我想起布列松大師的那句話,他說:影像醒來,微微顫動!
僅僅專注于看,看到,而不是想,不做思考。就是說,讓圖像自己說話,同時讓想象力和感性發(fā)揮作用,是這個女詩人寫作上的全部奧秘?! ?/p>
“我想到的窗子是美麗的,因?yàn)樗鼈兛蜃×肆鲃拥娘L(fēng)景”。窗子隱喻了宇向與世界的全部關(guān)系。窗子是用來觀察世界的眼睛,盯視一扇窗子,如同長期在畫布前勞動;窗子意味著局限,意味著要深入局限,承受局限,并在局限中挖掘無限;窗子讓你平靜,陷入黑暗與沉默,并與喧囂的人群隔開;窗子決定了你進(jìn)入人群的惟一方式:盯住那些稍縱即逝的臉上的表情和匆匆的腳步;窗子讓你專注,不旁騖,讓你壓抑住激情、絕望,“在黑暗中,現(xiàn)實(shí)得以被燃亮;在沉默中,外界的聲音逐漸滲入。”(安東尼奧尼)
在我看來,到目前為止,宇向最優(yōu)秀的兩首詩恰恰都是寫窗子的,一首是《窗》,一首是《圣潔的一面》?! ?/p>
“我媽媽的窗子在二十層/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有沖出去的想法”。站得太高了,這是一種“云上的生活”,我們都會有一種朝向虛無縱身一跳的欲望,結(jié)果會是什么呢?會讓虛無者更加虛無,而不是重獲力量;“我自己的窗子在一層/它框住隨意經(jīng)過的人/和一個刻意到這里的人”。已經(jīng)回到了地上,回到了日常生活,隨意和刻意,已經(jīng)揭示了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我的辦公室在地下/窗子開在最上方/在一個扁小的長方形里/我要抬頭/才能看到污水、彷徨和失落”。工作在地下室里的人看到了偉大的世間真相。生活的真相需要不斷下潛,直到底層,才能看清。
此時我仿佛看到了窗內(nèi)的那張臉,堅(jiān)定、美麗、波瀾不驚,那是經(jīng)過長期的隱匿動蕩的“云上生活”和紛亂喧囂的“地上生活”后復(fù)歸平靜的臉。她讓自己慢慢地隱藏在黑暗里,通過一扇窗,一個流動的畫面,來觀察世界,來連綴一個無聲的夢?!拔野盐铱吹降哪遣糠纸凶鍪澜?所以它有時大有時小有時什么也沒有”,“你不可能打碎它/它不但是我的世界還是我的眼睛”。這雙眼睛我在另一幅畫面中看到過,非常簡單、直接地,它就打動了我?! ?/p>
懂得局限自己的藝術(shù)家,才會在局限中創(chuàng)造無限。不知局限的人,以為汪洋恣肆就可以達(dá)到無限,事實(shí)上是堵死了通往無限的道路。畫布被涂滿了,溢出了。局限,并且使用最簡單的方式:看,這是作為詩人的宇向真正打動我的方式。她對自己有意識的局限,也許來自她長期的繪畫生涯,也許來自她激情而后平淡的內(nèi)心:那些詩,是真正屬于她一個人的內(nèi)心獨(dú)白?! ?/p>
一首詩可以作為理解她全部詩歌的鑰匙。宇向一直都給我一種“地下室詩人”的形象。她沉潛地下,卻目光明澈;她激情蕩漾,而后又能復(fù)歸平靜和簡單。“為了讓更多的陽光進(jìn)來/整個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塊玻璃”,沖出去是一種行動的詩,就像孫磊一樣,他的詩給我印象最深的都是一種“在途中”的感覺;而宇向不同,她有沖出去的愿望,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安靜下來,選擇了“朝向圣潔的一面”。有兩種詩,一種在行動中、在身體的參與中完成;一種則是在看到,在慵懶的感受中完成。宇向更多的是屬于后一種?!霸绯?,我看到了,/在我一生中/多次看到的那人——”“鏡中的那個人比我痛苦”“在昨夜下過大雨的街上/陽光幾乎垂直照過去”……都是屬于看到的部分,有著非常明顯的畫面感。對于詩人來說,“看到的”已經(jīng)足夠。首先是,看到真相,比如場景、細(xì)節(jié)、情節(jié)、光線等。然后要去發(fā)現(xiàn),在這些世界的真相里去發(fā)現(xiàn)道理。有道理的詩歌,便是有“真理”的詩歌。真正成功的作品,必然是有所發(fā)現(xiàn)的,而僅僅為了一些故事、細(xì)節(jié)、場景、小情緒,是不必去寫一首詩的?! ∮钕蛘业搅俗约旱姆绞?,她為自己打開了一扇窗,就像她的一個詩句中所說的,“一個瞎子對我說/你是個能看得見的人”。而有些人寫了一輩子詩,也不能使自己的靈魂出竅,不能為自己打開一扇窗。他們被語言的硬繭層層包裹,成為自己寫作生涯里的囚徒。另一些所謂的先鋒人物,以為憑著一身蠻力可以沖破一切,其實(shí)是在另一條歧途上寫著拙劣的抒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