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四(2)

大薩滿之金羊車 作者:郭雪波


我一怔,想了一下也對。“薩滿”這說法是書面語,主要出現(xiàn)在漢文字記載的史料中(也寫“珊滿”“薩蠻”等),蒙古人和蒙古文字史料中一般均稱“博額BOO”(后簡稱“博”,也寫“孛”),還有其它幾種稱呼如“幻頓”、“列欽”等,但泛稱“博”為比較普遍。其實“薩滿”這詞也源于蒙古語,是蒙古語“薩班”“薩本”的變化音,詞意為“手腳亂揮亂摔打”,這與德國學者海西希說法“瘋狂的舞者”基本相同。有趣的是,“博額BOO”這詞蒙古文寫法與摔跤手“博客”的寫法一個樣,在蒙古族歷史中摔跤手享有很高榮譽和地位,是勇士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摔跤手上場比賽前也有一段炫耀自己威勇而跳起來的模仿雄鷹的舞蹈,正好與“跳博的人”舞姿頗為相近。由此可見,蒙古族原始宗教“博額BOO”和其原始體育活動“摔跤”有著很深淵源,把薩滿“跳博的人”和“摔跤手”寫為同一詞“博額BOO”就不足為奇了。

老爺子,您說的有道理,“薩滿”只是個文本說法,按民間說法叫“博額”是比較合適的。我趕緊給老人家斟酒。

老薩滿點點頭,一口喝下我敬的酒,隨后慢慢聊起來。談起師承,他不無自豪地說,我老師是咱庫倫旗名“博師”包莫-博后人,法號“黑鷂——哈爾-伊烈”,當年在哲里木盟十旗王爺聚會上被授過“金柄鞭”。那根“金柄鞭”可厲害了,能“趕山趕神”,趕小咒人“翁格都”四處飛!我是個孤兒,九歲給富人放羊時沖一股黑旋風啐吐沫被放倒,正好被路過的老師救起,說我跟“黑風咒”有緣,從此收我為徒弟,跟隨了他老人家一輩子。

噢,又是“黑風咒”!我心里說,這老爺子師承看來還真不簡單,淵源頗深。他祖師爺包莫-博何等人物,當年曾用“黑風咒”放倒過鏟除翁格都山“敖包”堆的喇嘛王爺!而他的授業(yè)恩師“黑鷂——哈爾-伊烈”,則是當年“火燒千名薩滿巫師”事件中憑功力幸存逃脫的“十三神博”之一!史料中有如此記載:“黑鷂——哈爾-伊烈-博,遁入庫倫溝壑而無蹤。”

我今日得遇“黑鷂——哈爾-伊烈”在世弟子,緣分不淺。

我謹慎詢問他師傅“黑鷂——哈爾-伊烈”后來的境遇時,老人不愿多談,只是嘆口氣說了一句,“土改”時為避災就躲進翁格都山這片老林子,再沒見蹤影。老人家讓我還俗當平民為生,也不許尋找他尸骨安葬。好在我們跳“博”之人,均視死亡為皈入天地自然,化入塵土為再生之路,也就無所謂了。這是長生天的旨意。

哦,長生天!我忍不住感嘆。

是啊,長生天,一句成箴言。唯有“天”可長生,融入天地才可長生。我想,他老人家就長生在這座翁格都山中,守護著它吧。老“薩滿-博師”吉木彥如此而說。

屋里一時靜默。我不敢再打破這肅穆氣氛,多說什么。

翁格都山在薩滿文化中,尤其在這些“博師”眼里,早已被認為是發(fā)源圣地。近百年黃教失勢后,附近百姓每年秋季自愿攜石上山祭拜,已在山頂重新堆出了一座大“敖包”。由此,我也理解了這位在世老薩滿為何此時坐在這里,也理解了神秘的“金羊車”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

你是遠道來的客人,本應該請你多待些時間的,可對不住了,這兩天我要作一場大法事,需要休養(yǎng)精神。等過了這陣子,你再去家里坐坐吧。老爺子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我有些遺憾,沒辦法,只好告辭離開。

“黑狼”送我出來,微笑著閃動兩只狡黠的狼眼,警告般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相信你這位老文化人是個可交的朋友,不會像呼秘書那樣去告密吧。

那可悖不住喲,除非你告訴我,你逼包順村長今中午表態(tài),又聚集這么多村長書記在這里,你們想搞什么,密謀著什么活動?我索性直接逼問“黑狼”,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不問清就來不及了。

“黑狼”的臉色“唰”地變了,眼睛頓時刀子般盯住我,口氣冷峻地質(zhì)問,你都聽到了什么?誰告訴你的?是包順那小子嗎?

誰也沒告訴我,昨晚在薩滿老爺子家上廁所時我偶爾聽到的,是我送給你的“大中華”煙味暴露了你的行蹤!哈哈哈,沒想到吧“黑狼”!我爽朗地笑著奚落他。

原來是這樣-----“黑狼”一時無語。

放心吧,我不會隨便泄露或告密的,除非你們要殺人放火,干違法亂紀的事。

這你說哪兒去了,我們能干那種事嗎?“黑狼”沉吟片刻后,又說,好吧,你再等一天,到時候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這行了吧?

是事前告訴我。

對,事前。

一言為定。

屁!還不相信?我“黑狼”說話不是一言九鼎也是一言八鼎半,誰跟你酸個沒完?他扭頭而去,把我曬在原地,消失在木屋后邊的林子里。

我啞然失笑,搖搖頭,去找包順。

隔壁的“滿月酒聚”,也早已散席,村長書記們包括那位護林人均鳥獸散,不見人影。唯有包順一人,站在那里等著我,笑瞇瞇地問我,郭老師,這回咱們?nèi)ツ睦铮?/p>

回旗里。

好,我送你去,正好我也有事去旗里辦。還得委屈你步行一段路,徒步走到馬車那兒,要不我從旗里要一輛小車,來接你吧。

你還挺有能量的。

哪兒啊,當然得打你旗號嘍,嘿嘿嘿。

算了吧,還是坐你的“草原吉普”舒服。另外,我還想跟你說說話呢。

跟我一個鄉(xiāng)下小村干部能說啥呀?不是有那話嘛,豆包不是干糧,村長不是干部。

你別跟我扯,我當然有話跟你說,比如現(xiàn)在已到中午,你是怎么答復“黑狼”的?

包順一愣,頓時站住了,眼睛瞬間火辣辣地看著我,不過很快又恢復了鎮(zhèn)定,露出一貫的微笑裝傻說道,郭老師真會開玩笑,我聽不懂。

我心里還真暗暗佩服他的定力和隨機應變能力,還有他這種超乎歲數(shù)的一股老練勁兒。

我還真不是開玩笑,不過現(xiàn)在不難為你了,咱們走著瞧吧。

我邁開大步往林子外走去。包順一臉復雜地看我,很快又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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