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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圓房(2)

無名的名山 作者:呂運斌


 

銅像的背后跟著三條尾巴一樣的馬路:民生路、民權路、民族路,匯集在一起叫三民路。再往前,一條中山大道橫貫漢口。

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造詣,把一個偉大的理想如此具體地刻畫在大街之上。國父屹立高臺,看不見他眼里是憂患還是悲傷。但從體態(tài)上可以看出,他有些躊躇不前,有些舉步維艱。由于氧化的作用,銅像發(fā)黑;由于發(fā)黑,顯得十分遙遠。

有人在銅像下搭了一個臺子,臺子上拉著一條藍布橫幅,上面寫著“抗戰(zhàn)救國獻金會”幾個大字。

忽然間掌聲雷動,有人高喊:“蔣夫人到……”

眾人屏住呼吸,看著臺上走出一行貴婦來。她們一個個珠光寶氣,春風滿面,向眾人頻頻揮手。

少哉的小分頭被江風和熱氣吹亂。他擠在人縫里,認不得哪一位是蔣夫人,只是跟著別人拼命地拍手、跺腳、吼叫……直到把耳朵喊聾了,腳跺麻了,才看見夫人們把手上的鐲子、脖子上的項鏈、耳朵上的耳環(huán)摘下來,放到獻金臺上。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萬眾一心,共度國難……”口號震天,群情激憤。平民百姓傾其所有,把錢、把物、把能掏出來的一切都掏了出來,塞進臺子上的募捐箱,扔進童子軍的煙囪帽里。

少哉身上沒帶錢,摸遍幾個口袋也沒有摸出一個子兒來。他慚愧至極,摸到脖子上戴的一把銀鎖,毫不猶豫地摘下來扔進了募捐箱。他母親這輩子生了七胎,前五胎夭折,只落下他和妹妹兩人。一家人拿他當寶貝,打了這把銀鎖鎖住了他的性命。如今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國家了,渾身上下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解脫。他跟著人潮,跑過六渡橋,跑過新市場,跑到了江漢關。

江漢關是一座西洋式塔樓,漢口的海關,樓頂上的大鐘敲出的鐘聲三鎮(zhèn)都能聽見。這一刻,大樓前圍了一圈人,一男一女拿著一條鞭子又說又做,一場活報劇演到高潮;馬路邊,一支歌詠隊隨著鼓樂在縱情高唱:“熱血沸騰在鄱陽,火花飛迸在長江,全國發(fā)出了暴烈的吼聲,保衛(wèi)大武漢……”

江漢關前的過江碼頭上,人頭攢動。平時,輪渡一靠岸,人群像燕子一樣從渡口飛起來,爬上堤坡,涌出柵門,有的搭車,有的步行,各走各的路,轉瞬鳥散。

此時,少哉跑到此處,正好碰到一船人涌上來,馬路上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少哉看到十來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背上背著簡單的行李,手里提著網(wǎng)兜,一個跟著一個,從柵門里脫身而出。他們神態(tài)緊張專注,步履匆忙堅定,嗖、嗖、嗖地穿越馬路,從江漢關前的臺階下魚貫而過。

這一行人格外扎眼,這一行人有點特別。少哉的目光緊盯著他們,發(fā)現(xiàn)那領頭人竟是自己的表兄石夫,便不假思索地沖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喊道:“表哥,你們去哪里?”

石夫是長亭大戶人家的少爺,天生叛逆,幾次被父親趕出家門。兩年前,他從武漢大學跑回去,帶領佃農沖進自家的深宅大院,把父親縛起來游鄉(xiāng),把田地和財產分給了農民。鄉(xiāng)下人傳說他是共匪,當局通緝要犯的告示上,常常有他的名字。

少哉自幼與石夫情同手足,十分仰慕他的才華與豪氣。幾年不見,表兄更加風流倜儻,少哉欣喜萬分,抓住他的胳膊不放。

石夫愣了片刻,認出少哉:“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到處找你!”少哉脫口而出,說的并非假話。他在漢口的三年中,不止一次跑去珞珈山。但只要提起石夫的名字,人家都搖頭不應,諱莫如深。今天有幸撞見,他有一肚子話要說。

石夫看著少哉期待的眼神,只好跟身邊的一個年輕人交代:“你們先去,我馬上就來。”

那一行人頭也沒回,嗖、嗖、嗖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石夫回過頭來問道:“找我做什么?”

“我到漢口三年了,在教會學校念書?!鄙僭照f,“一直想見你,卻打聽不到你的下落……”

“荒唐!”沒等少哉說完,石夫仰天長嘆,“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去念書?那是帝國主義文化侵略我們的場所,他們企圖通過思想教化奴役中國人,讓我們逆來順受,你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尊嚴何在?”

石夫的話如雷貫耳,尤其是“尊嚴”二字,讓少哉無地自容,只能結結巴巴地解釋:“是我父親,他想讓我著西裝、穿皮鞋,到外國人的洋行里去上班……”

“日寇侵我中華,人民水深火熱,怎么盡想著那些庸俗的事情?”石夫毫不留情地批評少哉,“關鍵在于你自己,是投身到抗日救國的滾滾洪流之中,還是做你的西裝皮鞋夢?抉擇吧!”

石夫說罷,甩開少哉,昂首而去。

少哉倒吸了一口冷氣,緩過神,追上石夫,拉住他說:“我抉擇了,跟你在一起?!?/p>

石夫慷慨激昂:“跟我一起有什么用?你應該投身到抗戰(zhàn)的前線,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保衛(wèi)我們的國土!”

少哉小聲說:“我愿意……”

石夫站住了,回頭問:“你想好了?”

少哉低著頭說:“我早就不想呆在那個圍墻里?!?/p>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笔驀烂C地說,“跟我在一起,意味著時刻準備流血犧牲,為國捐軀?!?/p>

少哉堅定地點了點頭,迎著石夫的目光大聲說:“我愿意!”

“好?!笔蜃プ∩僭盏氖?,拍著他的肩,低聲說,“三天后,我們北上……”

少哉一聽,身上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北上,意味著去革命,去造反,去當“共匪”。他聽人說過,共產黨是一群“流寇”,從江西跑到西北,重新樹起旗幟,跟“中央政府”分庭抗禮。偷偷往那邊跑的人,抓到了那是要殺頭的。

“我愿意追隨表兄,為國效力。”少哉的心咚咚直跳,喉嚨管干得咽不下唾沫。

石夫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交待:“回去做好準備,三天后的下午,在這里等我?!?/p>

少哉點頭承諾:“一定?!?/p>

“三天后,如果在這里沒有等到我,你就直接到八路軍辦事處去報到,我會跟他們打招呼的。”石夫指著街里面的一片樓房,叮囑:“記住,三天后見?!?/p>

少哉緊握拳頭:“三天后見?!?/p>

石夫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但少哉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他不僅找到了以天下為己任的感覺,還為三天后的約定而躍躍欲試。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這是天大的道理,沒有人可以阻擋。

少哉沒有返回教會學校,也沒有去南洋大樓找父親。教會學校的教規(guī)嚴格,像這樣出逃不歸的學生,會受到嚴厲的處罰。父親一輩子謹小慎微,只想著讓兒子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如果告訴他說自己要北上抗日,落草為寇,不把他嚇死才怪。

大街上,游行的隊伍一支接著一支,街頭演出一場跟著一場,飄撒的傳單一張追著一張,這是何等磅礴的氣勢,何等噴射的熱血!少哉忘記了白天、黑夜,跟著游行隊伍跑遍了武漢三鎮(zhèn)。

三天的時間超過了三年。

三天的感受影響了他的一生。

教會學校不見少哉的蹤影,一封信送到南洋大樓,嚇壞了老實巴交的茶房,驚動了期盼著圓房的鳳仙。

鳳仙急忙從鄉(xiāng)下趕來,和父親一起上街,四處尋找自己未婚的男人。

從江岸橋口,從大智門到四宮殿,他們跑遍了漢口的大街小巷,終于在新市場的大門口,看到了在人群中高呼口號的少哉。

父親擠開人群,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腕,聲音哽咽地呼喚:“日本人的飛機到了丹水池,扔下來的炸彈炸死幾百人,趕快跟我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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