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胡英杰帶著兩輛卡車來接新兵?？吹絿鷫镒鴿M了人，他拍著孟子越的肩膀高興地說：“又是一個連的兵到手了?！?/p>

胡英杰眉清目秀，一表人材，一嘴吳儂軟語，自稱是蔣委員長的同鄉(xiāng)，在軍中吃得開。日本人攻打南京之前，他是國民革命軍第135團(tuán)的一個營長。南京陷落，日本人屠城，胡英杰虎口逃生，混在難民中，逃出了南京城。

那時候，孟子越只是胡英杰手下的一名排長，他帶著一排人殺出南京，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整整齊齊地趕往集結(jié)地報到，讓胡英杰喜出望外。幸虧還有這個排，才使得135團(tuán)有了恢復(fù)番號的本錢。

孟子越向胡英杰報告募兵的情況，馬駟奇吆喝著新兵們抓緊上車，兩輛卡車很快塞滿了人。

夕陽下，高聳的江漢關(guān)大樓披上了一身金華，東去的江面上泛著粼粼波光，過江的輪渡冒著濃煙，把一船又一船的人接過來、送過去。

跟在隊伍中的少哉準(zhǔn)備登車，無意間他回頭一看，只見石夫正從江漢關(guān)那尖尖的陰影中走出來。

他高興地舉起手呼喊道：“表兄，我在這里……”

石夫?qū)ぢ暥?，看到眼前的情景，無比驚訝地問：“你怎么不等我？”

少哉說：“等了你一整天，眼看時辰不早，在這里報了名?！?/p>

石夫把少哉從隊伍中拉出來：“跟我走?！?/p>

少哉一臉困惑，不解地問：“為什么？”

石夫說：“這是國民黨的軍隊……”

馬駟奇沖過來擋在石夫的面前：“干什么？”

石夫指著少哉說：“他是我的表弟，我們有事商量……”

“慢點。”馬駟奇伸手?jǐn)r住他們，“報了名就是參了軍，參了軍就是軍人，當(dāng)逃兵，軍法從事！”

“長官，”少哉一臉真誠地跟馬駟奇解釋，“表兄鼓勵我抗日救國，我們說好到八路軍辦事處報名，因為沒找到地方，我才在這邊報了名?！?/p>

“好哇……”馬駟奇剛才的一肚子怨氣還沒消，正好逮住少哉發(fā)泄，“敢去投奔共匪，先把你抓起來?！?/p>

石夫不屑地瞪了馬駟奇一眼：“現(xiàn)在是國共合作，八路軍也是國民革命軍的一部分，都在蔣委員長的領(lǐng)導(dǎo)之下，誰是匪？”

“既然都在蔣委員長的領(lǐng)導(dǎo)之下，為何一定要拉這位兄弟去投奔八路呢？”胡英杰走過來，把馬駟奇擋到身后，指著石夫鼻子說，“我們是正統(tǒng)的國軍，抗戰(zhàn)的主力，國家的棟梁！而你們，有幾個人？幾條槍？只不過是蔣委員長剛剛收編的一伙流寇，龜縮在西北的窮山溝里共產(chǎn)共妻，成不了氣候。放著光明大道不走，硬要拉他走歪門邪道，是何居心？”

石夫毫不示弱：“共產(chǎn)黨、八路軍才是真正的抗日隊伍，這一點連蔣委員長都是承認(rèn)的。我們的人雖然不多，武器也很落后，但是我們真理在手，能夠動員全中國億萬人民起來抗擊日本帝國主義。所謂共產(chǎn)共妻，以訛傳訛，無稽之談。我們走的才是一條真正解救民族危亡的道路……”

“這是共黨宣傳，蠱惑人心。放在戡亂時期，非殺頭不可?！瘪R駟奇在一旁跳起來嚷嚷，“再不滾，扣你一個制造摩擦、破壞抗戰(zhàn)的帽子，送軍法處嚴(yán)辦！”

楊勝利已經(jīng)上了車，看到少哉還在下面與人糾纏，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急忙從車上跳下來，拉著少哉的手說：“快上車呀，上面都快沒地方站了……”

眼看僵持不下，少哉左右為難，只得轉(zhuǎn)而對石夫說：“表兄，反正都是抗日救國，將來在戰(zhàn)場上見吧?！?/p>

石夫兩眼圓瞪：“你要想好了，這可是兩條完全不一樣的路！”

胡英杰一聲冷笑：“兄弟，人各有志，不可強(qiáng)求。你要是還在這里糾纏，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表兄，后會有期……”少哉被楊勝利拉上了卡車，扭過頭來與石夫揮手告別。

“蠢蛋，你會后悔一輩子的！”石夫跺腳，憤然而去。

當(dāng)時，少哉并不理解石夫這句話的含意。多年以后，每當(dāng)他想起這句話，都悔恨不已。

開車了，胡英杰把孟子越拉進(jìn)駕駛室，興奮地說：“我終于見到了司令長官，報告了我們募兵的進(jìn)度之后，長官將135團(tuán)的番號給了我?！?/p>

軍中給番號，就是給官銜、給地位、給軍餉。胡英杰得意洋洋地告訴孟子越，幸虧他從南京逃出來的時候，身上帶著幾根金條。若不是用這幾根金條打通關(guān)節(jié)，哪能見到司令長官？哪能順利地要回135團(tuán)的番號？

不過，135團(tuán)是個守備團(tuán)，執(zhí)行的只是一些軍事目標(biāo)的守備任務(wù)，一般情況下不會到前線作戰(zhàn)，這與孟子越浴血疆場的愿望相差甚遠(yuǎn)。他怏怏不快地問道：“駐守哪里？”

“岱家山，漢口的北邊?！焙⒔芡庖恢?，“開車到市中心，一個多鐘頭就到了。”

孟子越看著車窗外移動的景物，若有所思地說：“團(tuán)長，人馬招得差不多了，求你高抬貴手放我走，我想去作戰(zhàn)部隊?！?/p>

“前線打得慘烈，一個師一個師上去都打光了，你想去送死？”胡英杰話說出口，覺得有點露骨，伸出一條胳膊搭到孟子越的肩上，“其實我也不想縮在城里頭，大丈夫應(yīng)該上前線，真刀真槍地干，死了也光彩。可是蔣委員長說了，抗戰(zhàn)不分前方后方，都有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p>

他掏出煙盒，抽出兩支煙來，遞給孟子越一支，自己咬一支，點著，吸了一口，噴出煙霧，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孟子越：“你我兄弟一場，難得這么對脾氣。我已經(jīng)想好了，參謀長的位子給你，少校軍銜，全團(tuán)的軍務(wù)都?xì)w你管，想怎么干，盡可以一顯身手?！?/p>

把孟子越從一個排長一下提拔為少校參謀長，是一步登天的事。換了別人，早已是感激涕零。這種情形之下還推三阻四，就有點不近人情了。孟子越權(quán)衡再三，只好退一步說：“隊伍剛拉起來，我先幫你支撐一段時間。打起仗來，我還是要上前線的?！?/p>

“行，打起仗來，我們一起上前線?！焙⒔茏焐戏笱埽睦锝^對不想放走孟子越。一個團(tuán)千兒八百號人，烏七八糟的事情多得是，沒有一個心眼正、脾氣直、有能耐的角色真鎮(zhèn)不住。

他問孟子越：“你看馬駟奇這家伙怎么安頓？”

孟子越隨口答道：“他是你的侍衛(wèi)，怎么使喚還不是你一句話?！?/p>

胡英杰說：“他扛槍也有這么多年頭了，照理給個連長也不過分?？蛇@家伙擺在哪里都讓人不放心啦……我琢磨著，給個副參謀長的虛職，你看怎么樣？”

孟子越嘴角掛起一絲冷笑，明白胡英杰的用心。

馬駟奇的德行，人盡皆知。然而他是胡英杰的心腹，大小事情，一拍即合，關(guān)鍵時刻，胡英杰少不得這個人。此話并不是真的征詢孟子越的意見，只是跟他打個招呼罷了。

拖著新兵的卡車出大智門，過江岸，繞丹水池，到達(dá)岱家山營盤時，胡英杰已經(jīng)和孟子越把135團(tuán)的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

下車后，胡英杰把馬駟奇叫到一邊：“團(tuán)部的架子搭起來了，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忠心耿耿，給你一個副參謀長的職位吧?！?/p>

馬駟奇眼睛一翻：“參謀長是誰？”

胡英杰說：“孟子越?！?/p>

“我不鳥他！”馬駟奇麻臉通紅，跳起來嚷嚷，“我扛槍的時間比他早，憑什么給他當(dāng)副手？讓我到下邊去，哪怕當(dāng)個連長也行?！?/p>

胡英杰一笑，心里明白了。

兵營里有說法，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馬駟奇不要虛職副參謀長，要當(dāng)那半個皇上。

胡英杰順手往卡車那邊一指：“行，這個新兵連交給你，帶不好找你算賬?！?/p>

“好呃！”馬駟奇身子一歪道，“我干出個樣子來給你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