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停,新兵們跳下車。
少哉站穩(wěn)腳跟一看,暮色中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正四下打量,只聽楊勝利說:“岱家山。”
岱家山是漢口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左邊灄口,右邊盤龍城,中間是稀泥湖。灄水、府河在這里匯合,然后注入長江。兩河交匯處,平漢鐵路橫跨而過,三座鐵橋像三道鐵匝,鎖著這條命脈?;疖嚸康酱颂?,汽笛鳴叫,拖著一道長長的白煙轟隆而過。三座鐵橋的兩邊,修筑了鋼筋水泥的碉堡。碉堡上插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與岱家山上的防御工事遙相響應。
岱家山不高也不險,但在這片河網(wǎng)湖汊之中,倒也顯出了幾分崢嶸。據(jù)北的一面坡崖陡峭,重重疊疊的明碉暗堡連成一片。背后是一片平緩的坡地,坡地四周用一人多高的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里面堆滿了全市的百姓為軍隊縫制的被服。
135團的營盤是幾十頂大小不一的帆布帳篷,像蘑菇一樣長在綠草里。新兵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對這個用四根繩索支起來的帆布篷子稀奇得不得了。楊勝利沖進去左翻右看,回頭問少哉:“會不會漏雨?”
“這是軍用帳篷,怎么會漏雨呢?”
少哉自稱內(nèi)行,在教會學??次餮箅娪皶r見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凡爾賽的軍隊遠征歐洲,住的就是這種帳篷。軍號一響,那些士兵像彈簧一樣從帳篷里蹦出來,列橫隊,敲起鼓,吹著號,抽筋般跨步前進,向敵人發(fā)起進攻。兩邊都開槍了,槍口噴出白煙,卻聽不到聲音。士兵驟然倒下去,立刻有人補上去,仍然敲鼓、吹號,跨步前進……
他洋洋得意,把個軍中帳篷說得神乎其神。
一旁有人插進話來,不以為然地說:“老朽以為,帳篷這東西,并非洋人專利,中國自古有之。姜子牙帶兵打仗,住的就是帳篷。古書里常說,決勝于千里之外,運籌于帷幄之中,那帷幄就是帳篷。看過京戲沒有?戲臺上一聲高喊,某某元帥升帳……金鼓齊鳴,令箭發(fā)下,帳篷里便開始點兵了……”
說話的是何進修,自稱老朽,是最后一個在報名處擠上卡車的。此人大約三十七八歲的光景,留著一把稀疏的胡須,人長得又瘦又高,走起路來如鷺鷥探水,站在人中鶴立雞群。
當他在報名處的桌子上扯下一張表格,填寫自己名字的時候,連馬駟奇都看不上眼,沖過去阻攔:“這里不是養(yǎng)老院,你來湊什么熱鬧?”
何進修操著字正腔圓的漢口腔,盯著馬駟奇的麻臉有聲有色地說道:“廣林哥,蔣委員長說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凡吾輩之民族,一致抗戰(zhàn)到底。連你這等模樣的人都能背著匣子炮耀武揚威,有什么理由不讓我為國效力?”
馬駟奇最忌諱別人說他臉上的麻子,大庭廣眾之下聽到“廣林哥”三個字,氣得色如豬肝,每一顆麻豆都冒出了火星,他跳起來抓住老朽的衣領:“你侮辱國軍,破壞抗戰(zhàn),莫不是共匪派來的奸細?”
“過獎了,共匪雖匪,卻是些有志向、有才華之士,老朽不配?!焙芜M修并不慌張,伸出兩根瘦骨嶙峋的指頭,像摘豆子似的把馬駟奇的手從衣領上摘了下來,反唇相譏道,“你狐假虎威,混淆視聽,破壞民眾之抗日熱情,倒像是那種奸細之徒。”
他的指頭上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只是那么輕輕地一拔,馬駟奇竟齜牙咧嘴,哇哇大叫起來:“放開我……”
何進修放開馬駟奇,仍然笑著問道:“我要參軍,投身抗日救國,你為何阻攔?”
孟子越看到何進修須髯飄飄的模樣,也跑過來好言相勸:“老先生抗日的熱情是好的,在前方、后方都可以為國效力。當兵扛槍是個苦差事,還是讓年輕人擔當吧。”
“長官,此言差矣。重耳六十二歲返晉,齊家治國;黃忠七十八歲橫刀躍馬,照樣上陣殺敵;鄙人過而立且不惑,正值國家棟梁的年齡,豈能不為國效力?”何進修振振有辭,“我五歲面壁,苦讀三十余載,文韜武略,成竹在胸。中國地廣人多,為何打不過小日本?皆因有勇無謀。軍中缺乏的就是像我這樣的人,上可替長官出謀劃策,下可為士兵們修身養(yǎng)性,何言不讓我從軍?”
何進修滔滔不絕,酸氣十足,執(zhí)意從軍。
孟子越上下打量,說道:“先生果然有抱負,可以報名。不過話要說在前頭,經(jīng)過軍訓之后,如果先生的體格不能適應軍中的艱苦生活,還請自尋出路?!?/p>
何進修連連點頭:“我若比那些年輕人差,自動退伍。”
“還有一條?!泵献釉娇粗芜M修胡須說,“軍中顧及觀瞻,你這把美髯是不能留的?!?/p>
何進修捋了一把胡須,有點舍不得地說:“為了抗戰(zhàn),也罷。有剪刀嗎?現(xiàn)在就給它剪了?!?/p>
孟子越轉(zhuǎn)身對馬駟奇說:“讓這位先生報名吧?!?/p>
馬駟奇收下何進修的表格,哼了一聲:“奇怪了,該要的人他不要,不該要的他卻收下了……”
在這一伙新兵中,少哉原以為自己是最有學問的,聽老朽把個帳篷的來龍去脈說得有經(jīng)有典,不禁另眼相看,主動上前自我介紹:“我叫黃救國,您年長,往后請多指教?!?/p>
何進修說:“你那位表兄才是真正的人才,沒有跟他一起共赴前程,太可惜了?!?/p>
少哉小聲說:“他是共產(chǎn)黨?!?/p>
“一看就知道?!焙芜M修老神在在地說,“別看他們現(xiàn)在勢單力薄,將來天下是他們的?!?/p>
一句話說得少哉心旌動蕩,迫不及待地問:“何以見得?”
“他們從西洋拿來一個馬列主義,以老朽之見,這個主義的核心是烏托邦?!焙芜M修有一點指點經(jīng)緯的意思了,“知道什么是烏托邦嗎?就是天下大同,人人平等,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個主義好哇!”楊勝利拍手,“他們在哪里?我也去?!?/p>
“聽到?jīng)]有,烏托邦很受歡迎。”何進修拍著少哉的肩膀說,“中國這么多年遭受的災難太多了,國力衰竭,民生涂炭,大家都渴望一個溫飽的生活。共產(chǎn)黨拿來的那個馬列主義,正是老百姓的朝思暮想。得民心者得天下,中國歷朝歷代農(nóng)民起義、長毛造反,莫不如此?!?/p>
少哉第一次聽到“烏托邦”三個字,心里更是充滿向往。他問老朽:“這么說,你支持共產(chǎn)黨?”
“大敵當前,我們都應該追隨蔣公?!焙芜M修回過頭來說,“蔣公以民族大義為重,不懼留后患而容納異己,實屬不易。”
“我有一事請教。”少哉把心中最大的憂慮問了出來,“蔣委員長號召我們同仇敵愾,保衛(wèi)大武漢,這一仗,能打贏吧?”
“中國很大,人口眾多,一戰(zhàn)決勝,不易;一戰(zhàn)即亡,也不易?!焙芜M修拍著他的肩說,“你憂國憂民,是個好兒郎?!?/p>
“卵!一個小當兵的,管那些干什么?”楊勝利在一旁哇哇大叫,“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要吃飯……”
眾人也喊:“肚子餓了……”
帳篷外有人喊道:“開飯啦!”
大家沖出帳篷,飯菜的香味在暮色中撲鼻而來。
馬駟奇出現(xiàn)了,他身后跟著兩個老兵,老兵懷里抱了兩摞洋瓷碗。眾人欣喜若狂,爭著去搶。
馬駟奇卻擋住眾人:“想吃飯,先集合!”
“吃飯還要集合?怎么這樣麻煩?”
大家七嘴八舌,嗡地聚集到馬駟奇的跟前,團團圍住他:“肚子都餓扁了……”
“營盤里有營盤的規(guī)矩,怕麻煩就吃不成飯?!瘪R駟奇虛張聲勢地舉起左臂,支開右手,大喊一聲,“聽我的口令,排成兩路橫隊,立正……”
大家不知何為橫隊,也不慬什么叫立正,左瞅瞅、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張三風扯直喉嚨叫喊:“當兵吃糧,天經(jīng)地義,你憑什么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