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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有門無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門是板皮釘成的,發(fā)黑的板皮上寫著兩個粉筆字:天堂。門口下面也積有一些雪。小屋夠冷的,跟冰窖也差不多,尸體在這里放幾天不成問題。
宋金明心里明白,他們和窯主關于賠償金的談判就要已正式拉開了序幕,談判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關系到所得賠償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話都要斟酌。
窯主還沒記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問:“唐朝陽的哥哥叫什么來著?”
“唐朝霞?!?/p>
“唐朝陽作為唐朝霞的親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親屬處理后事,你說呢?”
“這個事情你別問我,人命關天的事兒,我說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問唐朝陽?!?/p>
窯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讓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陽的意思,看唐朝陽希望得到多少撫恤金。宋金明去了一會兒,回來對窯主說,唐朝陽希望得到六萬。窯主一聽就皺起了眉頭,說:“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簡直是開玩笑,干脆把我的礦全端給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陽關系怎樣?”
“我們是老鄉(xiāng),離得不太遠。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唐朝陽這人挺老實的,說話辦事兒直來直去。他哥更老實。他爹怕他哥在外邊受人欺負,就讓他哥倆一塊兒出來,好互相有個照應?!?/p>
“你跟唐朝陽說一下,我可以給他出到兩萬,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礦不大,效益也不好,出兩萬已經盡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罵道:“去你媽的,兩萬塊就想打發(fā)我們,沒那么便宜!四萬塊還差不多。”他答應跟唐朝陽說一下試試。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會兒,回來跟窯主說,唐朝陽退了一步,不要六萬了,只要五萬塊,五萬塊一分也不能少了。窯主還是咬住兩萬塊不漲價,說多一分錢也沒有。事情談不下去,宋金明裝作站在窯主的立場上,給窯主出了個主意,他說:“我看這事干脆讓縣上煤炭局和勞動局的人來處理算了,有上面來的人壓著頭,唐朝陽就不會多要了,人家說給多少就是多少?!?/p>
窯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說:“要是通過官方處理,唐朝陽連兩萬也要不到。”
宋金明說:“這話不該我說,讓上面的人來處理,給唐朝陽多少,他都沒脾氣。這樣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費口舌了?!?/p>
宋金明拿出了談判的經驗,輕輕幾句話就打中了窯主的痛處。窯主點點頭,沒說什么。窯主萬萬不敢讓上面的人知道他這里死了人,上面的人要是一來,他就慘了。
第二天雙方關于撫恤金的談判有進展,唐朝陽忍痛退到了四萬,窯主忍痛漲到了兩萬五。到了四萬和兩萬五的時候,唐朝陽和窯主都堅守自己的陣地,再次形成對峙局面。談判進展不下去,唐朝陽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間去哭訴,例數(shù)哥死之后,爹娘誰來養(yǎng)老送終,侄子侄女誰來撫養(yǎng),等等。工夫下在談判外,不是談判,勝似談判,這是唐朝陽的一貫策略。
第三天,窯主一上來就單獨做宋金明的工作,對他倆進行分化瓦解。窯主把宋金明叫成老弟,讓“老弟”幫他做做唐朝陽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問他怎么做。窯主沒有回答,卻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說:“這是一千,老弟拿著買煙抽?!?/p>
宋金明本來坐著,一看窯主給他錢,他害怕似的站起來了,說:“姚礦長,這可不行,這錢我萬萬不敢收,要是唐朝陽知道了,他會罵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陽說話,你給他兩萬五撫恤金是少點兒。你多少再加點兒,我倒可以跟他說說?!?/p>
窯主把錢扔在桌子上說:“我給他加點兒是可以,不過加多少跟你也沒關系,他不會分給你的,是不是?”
宋金明心里打了個沉,說:“這是他哥的人命錢,就是他分給我,我也不會要?!?/p>
他問窯主:“你打算給他加到多少?”
窯主伸出三個手指頭,說:“這可是天價了?!?/p>
宋金明的樣子很為難,說:“這個數(shù)離唐朝陽的要求還差一萬,我估計唐朝陽不會同意?!?/p>
窯主笑了笑,說:“要不怎么請老弟幫我說說話呢,我看老弟是個聰明人,唐朝陽也愿意聽你的話?!?/p>
窯主這樣說,讓宋金明吃驚不小,窯主怎么看出他是聰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陽愿意聽他的話呢?難道窯主看出了什么破綻不成?他說:“姚礦長的話我可不敢當,看來我應該離這個事兒遠點兒。要不是唐朝陽非要拽著我等他兩天,我前天就走了?!?/p>
窯主讓宋金明坐下,說:“老弟多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p>
宋金明剛坐下,窯主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把放在桌子上的錢拿起來合在一塊兒,說:“這是兩千,算是我付給老弟的受驚費和辛苦費,行了吧。我當然不會讓唐朝陽知道,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闭f著,扯過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錢塞進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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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宋金明沒有拒絕。他在肚子里很快地算了一個賬,三萬加兩千,實際上是三萬二。三萬他和唐朝陽平均分,每人可得一萬五。他多得兩千,等于一萬七,這樣離預定的兩萬的目標相差不太遠了。宋金明已認同了這個數(shù),但他不能說,勉強答應幫窯主到唐朝陽那里做做工作。
宋金明把唐朝陽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陽只附加了一個要求,火化前給他哥換一身新衣服,穿西裝,打領帶。窯主答應得很爽快,說:“這沒問題?!?/p>
窯主騎上他的大紅摩托車到縣里銀行取現(xiàn)金,唐朝陽和宋金明在窯洞里如坐針氈,生怕再出什么變故。窯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陽偏西時才回來。窯主像是喝了酒,臉上黑著,滿身酒氣。窯主對唐朝陽說:“上面為防止年前突擊發(fā)錢,銀行不讓取那么多現(xiàn)金。這些錢是我跑了好幾個地方跟朋友借來的?!彼贸鰞衫﹀X排在桌子上,說:“這是兩萬?!庇帜贸鲆豁成㈤_的錢,說:“這是八千,請你當面點清?!?/p>
唐朝陽把錢摸住,問窯主:“不是講好的三萬嗎,怎么只給兩萬八?”
窯主頓時瞪了眼,說:“你這個人講不講道理?考慮不考慮實際情況?就這些錢還是我借來的,不就是他媽的短兩千塊錢嗎?怎么著,把我的兩根手指頭剁下來給你添上吧!”說著看了旁邊的宋金明一眼。
宋金明一聽就知道上了窯主的當了,窯主先拿兩千塊錢堵了他的嘴,然后又把兩千塊錢從總數(shù)里扣下來了。這個狗日的窯主,真會算小賬。
唐朝霞的尸體火化之前,火葬廠的工作人員從唐朝霞的口袋里掏出一個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放著一張照片。隔著塑料袋看,照片上是四個人,后面是唐朝霞兩口子,前面是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唐朝陽把照片收起來了。唐朝霞的衣服被全部換下來了,在地上扔著。宋金明只把一雙鞋揀起來了,說這雙鞋他帶走吧,作個留念。唐朝陽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