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2)

霜降 作者:嚴歌苓


霜降環(huán)視一眼,倏地笑起來。這屋有點瘋癲迷幻的氣氛,但怎么也不可能是牢。她笑得嘹亮,從里到外笑透了。霜降就這點好,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笑時四星停了牌戲盯著她看,既驚訝又羨慕:她笑得多么好啊。霜降笑時想,好日子容易養(yǎng)瘋?cè)恕_@屋雖一團糟,但沒不精致不高檔的物件。地毯、壁毯、水晶吊燈就有三只不同的。一屋子擺設(shè)足足夠裝潢十間屋子。若它被稱為牢,天下人都會去殺人放火情愿被囚進這種“牢”。

“你笑什么?我神經(jīng)?喝醉了,滿口胡話?狗娘養(yǎng)的騙你!這里真是牢房?!?/p>

霜降仍帶著逗醉漢或瘋?cè)说纳袂?,問:“你不能出去??/p>

“出去會被五花大綁綁回來?!?/p>

“跑快點兒,跑遠些!”

“槍子兒會攆上我?!?/p>

霜降咬住下唇——笑憋得她鼓了兩腮。四星又開始擺另一局牌,沒擺完就一把收攏了它們,他瞅定霜降,浪氣地半瞇眼:“知道嗎?你是一帖補藥,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補?!彼麛R下手中的牌,站起身。霜降想,他可別由文癲子變成武癲子。

“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她仍笑,但眼已四下掠了一遍,看看有什么能操到手,一旦他瘋得動粗,她好砸他個劈頭蓋臉。

“我告訴過你——床在那兒?!?/p>

霜降發(fā)現(xiàn)他已逼得相當(dāng)近。她一下站起來,拳頭捏得實實的。近看,四星的臉清濯,還有幾分典雅。那雙眼不像所有瘋?cè)四菢涌瞻?,帶著魂魄散去后的超然。四星眼里僅盛著深極的寂寞,絕對的疲憊。他半點兒不瘋,霜降斷定。但他究竟怎么了?

“你長得……”四星伸手,又想捏她下巴或臉頰,她用力躲掉了那手?!澳汩L得比較混賬。”

“你嘴干凈點兒!”她斥道,并非真惱。霜降并不是個純真得連打情罵俏都不懂的女子。

“這院子沒人嘴干凈。媽的,我喜歡你。你的混賬小樣讓我喜歡你了!”他將兩手搭在她肩上。它們是懶的,冷的。

霜降有種感覺:只要她一撤身,他就會倒伏下來;似乎他的重量全擱在兩手上,她架著他,或被他拄著。

“摸摸我的臉。”他說,霜降照辦了,“我他媽的不配喜歡你嗎?小鄉(xiāng)下妞兒?”他柔情地說出這些流里流氣的話。

霜降從未設(shè)想過事情會這樣開始。也未料到會有四星這樣的男人存在著:把他突發(fā)的鐘情表達成輕賤。一種遙遠的卻與生俱有的騷動在霜降身心中出現(xiàn)了。下一步該發(fā)生什么她似乎并不清楚,但她知道會有下一步。她拿不定主意到時候要不要呼救和踢打。不知怎么,這情形與她聽說的強奸或誘奸都不相同:她的肉體似乎正違背她的良知,正趨迎那“下一步”。她不情愿那“下一步”的發(fā)生,卻也并不覺得十分嫌惡和懼怕它。

瘦長的四星站在那里,看上去那么不結(jié)實,要從他手里掙脫出去太容易了。霜降想象不出一位闖天下雄關(guān)的將軍的血,流到這副身軀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掛帥三軍的武士,竟投下一個如此單薄的影子。

霜降往后撤一步,他手墜下來。她拾起四腳朝天的甲魚:“你要不放我走,我就……”她猛地將甲魚向前一送,一臉肌肉都在使勁,越發(fā)顯出一種孩子氣的、不當(dāng)真的威脅。

這回是四星笑了。以后,他們熟了,霜降知道,直到見到她,他已經(jīng)很久沒笑過。四星還告訴她,不知她的哪一點引起了他抽風(fēng)般的快樂。當(dāng)然,他解釋了好些天才使霜降明白:他一開始說的“坐牢”并非戲言,無論從形式到實質(zhì),他都是個服大刑的囚徒。

四星一把抓過甲魚,眼也不眨地從窗口扔出了它。霜降“哎呀”一聲撲向窗口。

“我拿它賣錢的!你得賠!……”

“賠,賠你?!彼男俏⒁е?。他拉住她頭發(fā),把她臉拉得仰向他。他個高,并不因為半禿和面色惡劣就失去全部瀟灑?!拔矣械氖清X,小村姑?!彼膊幌袼氲媚菢淤酰芸炀蛯⑺綌R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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