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3)

霜降 作者:嚴歌苓


霜降想:她若叫喊,人們可以救她,但之后就會攆走她。她是那樣不明不白潛入這座將軍宅院,人們很可能會先制裁她。

霜降見那張死灰的臉“呼”地向她壓下來,卻沒有碰她。那冷的、干澀的臉在她耳鬢處拱了幾拱,便離開了去。等了一會兒,霜降感到自己仍被完好無損地擱在那兒。一股香煙味飄向她。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四星不知何時側(cè)臥在距她一尺的地方,吸著煙。

霜降剛想坐起,他按住她?!鞍卜执?,我不會強奸你。你是怎么來的?怎么闖到我這牢里來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東西嗎?全家小保姆都知道我干過多少缺德事。沒人理我,老爺子不準任何人理我?!?/p>

霜降不得不講清自己的來歷。四星在她敘述時抓著她的手,不時將一截截煙灰彈進她掌心,再將它們捻碎。

“想聽聽我的事嗎?”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認真追憶什么:“我走私。嗯……受賄,透露國家經(jīng)濟情報。還干過軍火販子。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后來又保我出來,指定這屋子做我的小號——懂嗎?就是牢監(jiān)。我已經(jīng)兩年沒出過這道門。真的牢監(jiān)好歹有伴,急了還能越獄??筛赣H給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沒機關(guān)槍對著,沒電網(wǎng)圍著,可就是沒法逃?!?/p>

霜降瞅著他,猜度著他幾分真話,幾分瘋話。

“法律只是一個牢,出去了,就不再有牢。我這個牢呢,出去了還有法律的牢。實際上我是被關(guān)在雙重牢里。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著覺。去干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著大碗喝糙米粥,去聽別人打鼾,去讓人成群結(jié)隊趕著,跟牲口一樣,今天趕到這兒明天趕到那兒,你可以忘掉自己是個人,去找一種牲口式的快活。在這個牢里,你看見了吧,沒一樣?xùn)|西變動,會變;什么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兒還是個人,我還沒死就成了塊臭肉,孤鬼……”霜降聽他絮叨,不完全懂。尤其不懂他怎么拿應(yīng)有盡有、富麗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監(jiān)。霜降抽身,四星沒捺住。他吼起來:“你敢走!”吼時,眼神很絕望的樣子。

“誰說我要走啦?”霜降說:“你說這屋跟死了一樣不會變,你自己不會變變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腳地把散亂滿地的印有電影女明星大臉的畫報疊折好,放進擱滿酒瓶的書架,又把幾十只酒瓶扔進一個塑料筐。她想著干著,把一些家具和小擺設(shè)也挪換了位置。四星在廁所擺了幾把牌,出來說:“是跟換了個地方似的。不過還是個牢。”

“誰讓你作孽作多了!”霜降一手挽住長發(fā),嘴里叼著發(fā)卡,露出粉茸茸一張臉。

四星翹著一只嘴角打量她。“你過來,小鄉(xiāng)下妞?!彼笛例X銜著發(fā)卡搖搖頭?!拔覀儊碜鲞@協(xié)議好不好?”

“不好?!彼祫e上發(fā)卡說,又問:“不過,什么叫協(xié)議?”

“你不要走了。我給你錢。在這里陪我……”

“陪你坐牢?”

“你給我住口?!彼男潜P腿坐下,并打手勢讓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對你干什么,我就是想有個伴。沒人知道你在這里,我給你錢,你伺候好了我,我會多給你。不錯吧,小村姑。我怪喜歡你的。你看,你那雙混賬眼睛敢這么看我。去問問看,哪個小丫頭敢對四星這么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干崽子里,四星指哪兒打哪兒,我有的是錢。兩年前判我時給我過選擇,要么坐二十年牢,要么把錢都吐出來。我選了坐牢。我們老爺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減掉了十年。哎,你喜歡錢嗎?”

“喜歡?!彼荡?。

“喜歡我嗎?”

“不喜歡?!闭f完她笑了。

“每個跟我湊近乎的女人都說一樣的話:不喜歡錢,喜歡我。真讓我想吐。我這人沒錢就是糞土一堆,我比誰不清楚?連我都是愛我的錢超過愛我自己,不然怎么會為保住錢讓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現(xiàn)在我和你有了個絕對好的基礎(chǔ)——百分之百的誠實。我這人壞,但是誠實地壞,我讓所有人都對我做好充分防御?!彼呎f邊拿一只電動剃須刀在臉上磨,五官不斷變位置。

霜降打了個長哈欠。天已大亮,麻將聲,音樂聲沉杳了。霜降正要開門,四星停了手里嗞啦響的剃須刀。

“你現(xiàn)在不能出去了。聽——”

樓下傳來一聲回腸蕩氣的大罵:“祖宗的!都是瘋狗——車撞掉老子那么多櫻桃!”

霜降從窗簾縫隙往下看,見一位身段極直,黑眉白發(fā)的老頭站在院子當中。他穿一條軍褲,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黃襯衫。軍制服被他環(huán)系在腰上,像剛結(jié)束一場拳術(shù)練習(xí)。他倒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臃腫癡肥的老軍人。

“只要他一罵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們家的報曉雞?!彼男钦f。

花了十天,霜降才賣掉了全部甲魚。沒降一分錢的價。霜降那不依不饒的勁頭讓買家?guī)缀醢l(fā)了怒,最后又全向她妥協(xié)。在買主被激壞脾氣時她會倏然一笑,隨之,他們就舒舒服服吃了這個虧。

霜降有生以來頭次有這么多錢。男朋友提出下趟高級館子,“你做夢?!彼f。

她想買些衣裳,卻一點兒想法也沒有。突然見一幅電影廣告上的女演員上著黑襯衫下著牛仔褲,便照了樣買了黑襯衫和牛仔褲,頭發(fā)也仿照著直直披散下來。到銀行存錢時,被問道:“工作單位?”她便明白,她已被誤認為北京城的姑娘了。

這天晚上霜降被帶去見程司令員——其實他已不在職,他統(tǒng)率的那支部隊被裁軍百萬時裁掉一小半,現(xiàn)任的司令員軍階和資歷都是他兒子輩兒。但誰也不敢改口,仍對他一口一個“司令員”地叫。程家院里一個小保姆因為飯量太大,得不到滿足,便去公共大食堂偷偷幫工,掙雙份工資和雙份口糧,最終她的不忠實被其他小保姆罵架時罵了出來。所以霜降便有了空缺可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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