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9)

霜降 作者:嚴歌苓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順地打算退讓,淮海卻說:“川南,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用不著背著我老婆。”

川南說:“打哪兒來了個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兒、喝棒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做聲。初到這種全國數(shù)得著的大戶人家,她一時還拿不準姿態(tài)?;春s撥開了口:“川南你給老子滾!……你還等什么?還不滾?!等耳摑子?!……”川南哭著跑了。不到一年她與淮海的關系就惡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里藏了把刀,只要多喝點酒,與淮??诓缙饋恚蜁媚前训杜c他比畫。院里資格最老的一個小保姆常把淮海對她的殷勤當真,淮海一些不為人知的事也是通過她傳出的。她說淮海幾年前正要被晉升為市委辦公室主任,結(jié)果他的領導收到一封匿名信,告發(fā)淮海在外省倒賣過汽車,走私過手表,還誘奸過家里的女傭。雖然長達三年的調(diào)查沒證實任何罪跡,但升遷機運早過了景。

川南有次結(jié)交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處與人說:“他長得帥,就像我們家淮海!”終于相處到程司令批準她帶進門了,全院人都見川南喜洋洋、跑出跑進地清理布置她的臥室。而當她領男朋友進屋卻見了鬼一樣叫出來:她墻上出現(xiàn)十多張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張都有顯著的題款:贈川南。有的還配上讓人反胃的愛情小詩。除此外,門后貼了一大張醫(yī)學掛圖,上面赫赫然標明:“最新避孕法四則?!蹦信笥褎倓傇谧肋呑?,馬上看見一塊白色搪瓷備忘錄上以彩色瓷畫筆寫著——切記按時服藥:1.癲癇靈,2.斑禿靈,3.宮頸潰瘍靈。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臉慘白眼發(fā)直,男朋友搖她晃她生怕她這時就發(fā)癲癇。男朋友與她斷,倒不是被屋里的惡作劇所嚇,而是川南對惡作劇的反應:她斷了氣一樣呆著,好一陣之后,突然,極其順手地從床墊下抽出一把刀來;取刀的動作那樣輕車熟路,仿佛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弄清她的意圖,甚至未及看清她操出了什么東西,她已嘶嗚著“淮海!我跟你拼了!”沖出門?;春U谠豪锺Z他的鴿子,見川南舞著刀朝他來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鴿子。院門先被關嚴,之后全院子都運動起來。川南被制伏時,自己身上被那刀傷了幾處,雖然無關緊要,但弄得一院子血,氣氛相當慘烈。男朋友就此消失,不僅從這院子消失,甚至全北京都不再有他的蹤跡。

不是霜降親眼見,誰也不會相信夜間這對有深仇大恨的兄妹會坐在同一張牌桌上,全無干戈。霜降沒說清來意,就被人捺在椅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廁所去?!鞭嗨娜擞袕堄质萦职櫟哪?。東旗的話:淮海見女人就把個臉笑得稀爛,落下一臉“西門慶”褶子。霜降說她一點不會。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撩捺:“不會的準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著煙起哄。

“這叫豆腐?”淮海手仍擱在霜降脖子上:“這是豆腐腦兒!”

一屋人全笑起來。霜降站起身,推說得照顧那病孩子,慌慌地離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腦兒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里煙云里像個快樂的噩夢。

霜降摸黑下樓梯時,聽見幾輛摩托車馬達由遠而近,然后停在門口。不一會兒聽見一群高跟皮鞋靈巧而矜持地走過門廳,似乎大門前站崗的警衛(wèi)連過問都免了。除了程老爺子本人,所有人對這院子深夜的繁華都深知熟知。然后聽見這院子的少主人們迎出來,他們走上另一側(cè)樓梯,有女子的嬌嗓音抱怨樓梯太黑。所有人都相互親熱地直罵。十一點之后,各屋的另一套供電裝置開始工作。這套裝置的耗電開支程司令拒絕付賬。于是他們便在電表上做手腳:無論他們怎樣揮霍電耗量,表上的字碼都在他們控制下移動;并且電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當他們用電爐吃烤羊肉,涮生魚時,巨大的電耗量恰恰使電表指數(shù)干脆靜止。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是窮困而在幾個電錢上斤斤計較的,盡管錢不多,他們?nèi)韵氩煌☉{什么要把錢付給國家:這么大個國家難道缺我這幾個電錢?……

客廳的燈是被程司令允許開的,哪怕通宵達旦。所以他的兩個年長的孫子常在這里完成功課。這夜客廳里多了個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邊一圈垃圾:“可口可樂”空聽、西瓜皮、捏扁的紙杯。他幾乎與電視屏幕臉貼臉,正看一部英語錄影帶。他不斷重復某個畫面,每重復一遍他的身體便更近地傾向電視機,似乎這樣便縮短了對它的理解的距離,終于他意識到什么在干擾他的理解力。他跳起來,對兩個男孩嚷道:“媽的你倆吵個沒完啦,滾回你爹媽那兒吵去!”他沒看見門外的霜降,屋里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儀穿一條雪白的運動短褲。從他們頭次相見后,霜降再沒見過他。你休想在飯廳或其他什么地方見他,他管他的兄姐們叫“那幫人”,或者“蟲們”。什么蟲你自己去想:寄生蟲、蛀蟲、蛆蟲。他與這個家庭似乎從未混到一起過。與東旗相似的是,他盡管對這個家抱輕蔑、愚弄,決不同流合污的態(tài)度,他也決不放過任何機會傾榨它。所有程姓兒女都在這點上一條心:機會抓一個是一個;老爺子眼一閉腳一蹬,機會就過期作廢。“媽的,你倆吵得我什么都聽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男孩之一說:“外公讓我們在這里……”男孩之二說:“我們不是在玩,我們在做功課!”

“我他媽的不是在做功課?!……”他指指靜止住的電視屏幕。兩男孩又解釋什么,他嚷:“大聲點兒嘟噥,我聽不見……”

“就是嘛,我們不是吵,我們非得這么大聲才聽得見!這屋子吵嘛!!……”男孩說。

大江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墻站著,一同嘈切嗡鳴,一同排熱,使客廳不僅吵鬧而且烘人地熱?!皨尩?,省錢省錢,永遠忘不了祖宗八輩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電冰箱的耳朵。兩男孩抗議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只在上廁所時用功”。

霜降還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點兒壯年氣,更俊了,他長得其實極像父親,但許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親成了兒子的漫畫。

霜降甚至想,做個女人,被這樣一雙手臂擁入懷中時,該是不無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結(jié)局都沒有。這雙臂之所以到目前還空著,大約所有被它們擁進的都是沒結(jié)局的一瞬。最后誰會在這雙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來?這樣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沒這些音樂、吵罵、專屬于夜間的歡笑。六棱形的花壇里開滿鴉片花,太陽下看,艷得人眼都招架不住?;▔瘍蓚?cè)都是櫻桃樹。櫻桃被摘過兩茬了,家里卻沒人嘗過,包括院里的孫兒孫女。老將軍年年都把櫻桃送到一所幼兒園,那所幼兒園是在五十年代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開辦的,只接受烈士后代。漸漸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夠搜集到足夠的“英雄孤兒”,幼兒園就成了普通的營業(yè)機構,似乎程司令不知道這個變遷,照舊每年親自采下櫻桃送給不管是誰的后代;照舊以滿腔痛惜滿腔憐愛的笑容與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們照相,再由報紙或雜志將相片刊出,題名為“將軍與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鬧著要吃櫻桃,淮海妻子求她公公,說情愿花錢買幾粒著了名的“將軍櫻桃”。老將軍給她上了十分莊嚴的一課:“它們是什么,你知道嗎?”

兒媳說它們是櫻桃,準確點講,它們被稱做“將軍櫻桃”。

“不對。完全錯了。它們不是櫻桃。它們是一種偉大的意義。是革命傳統(tǒng)的偉大繼承?!眱合焙髞韺θ苏f,不知她不懂這些話,還是這些話根本不通,沒文理?!八谐赃^這櫻桃的孩子,”將軍繼續(xù):“統(tǒng)統(tǒng)會記住,他們沒有被社會忘掉;他們被全社會的人愛、關懷。雖然他們不幸失去了父親或母親,但他們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愛。你懂了嗎?”

兒媳慌忙點頭。不懂也要點頭;先點了頭慢慢再去懂。這院的人必須這樣才過得下去日子?;春B犃似拮拥摹安欢焙螅胍辜芴葑?,讓孩子爬上去坐在樹丫上,盡肚子吃。事后他對院里人們說:“要是沒這些櫻桃,父母雙全的孩子不會被社會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p>

一個曾經(jīng)被牢記的人,被人忘記是挺慘的一件事,東旗總結(jié)說。晚飯桌上,東旗常常就事論事說點什么;她披衣趿鞋,似乎每天都在提煉一種新教義,做了圣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后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遠大潛水手表雙紅摩托,以及摩托后座上朝新夕異的女朋友。東旗橫來一杠:心高能高,最后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將命也拔高,那是白累;穿草鞋的命,一代兩代能拔高多少?霜降當時在場,不懂她說什么。沒人懂,人越不懂東旗便越深奧。

霜降穿過花壇,想回屋去睡,身后有點響動。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這里遇上大江。一個嗓音在她身后說:“站住?!?/p>

是四星。不遠處一個煙頭的光亮急促明暗著。幾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幾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罵街罵得比平時早了半小時。“日死個奶奶,我看你還有什么往下摔!”人們被吵醒,馬上明白他在罵誰。他只要不指名道姓,準是罵四星。若見泔水桶里有成整的包子、餃子、餡餅,他立刻會罵:“日死個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給老子省點!”都明白給四星送去的飯被原樣端回來了,又被倒了?!澳闼ぁ蟹N你把你那電視機、錄音機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沒人知道四星觸摸過她,她在四星屋過了一夜。那時她只覺四星瘋,現(xiàn)在才知道他告訴她的話半句都不瘋。這院里的人真當做他被發(fā)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當他不存在,非得他砸點什么下來。人們看見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遠遠繞開那窗口,也不去清掃,存心保存那個現(xiàn)場似的。那個現(xiàn)場反正遲早會被老爺子發(fā)現(xiàn),老爺子不會不對付他:給他足夠的酒、煙、安眠藥。霜降這才相信真有這樣一種牢:舒適、樣樣齊全,門不上鎖;你可以逾越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認的。所以你等于沒有逾越。人們認為你在坐牢,你也認為你在坐牢,牢的意識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種完善的隔離。

四星過來了,他身上的氣味馬上讓霜降想起他那間牢的氣味。

“準你出來啦?”霜降偷偷往后退了兩步,想退到那股牢獄氣味之外。

“什么準不準,我高興出來就出來!”四星說。他在花壇邊沿坐下來。出來又怎樣?人們認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牢?!案抑v話。問我點什么事;問我吃得怎樣,睡得怎樣,大過便沒有。跟我媽似的,她天天這樣問,替你刷刷馬桶,再摸摸我的頭。說話呀!問呀!我操!”他兩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總不得體:他捶他自己,又沒捶你。他不是真瘋,最多裝瘋。頭次見她,他說過他喜歡她,那時要是他真對她下手,她也不會拼命掙扎。她拗不過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同,他出身權貴,落難卻富有,他會怎樣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象不出。她知道她會厭惡,因為這是公認的值得厭惡的事,但她想弄明白在厭惡下面,會不會有種不被公認,甚至不被承認的歡樂。從很小,她就與村子里的女伴躲在稻草堆里講許多有關強奸的故事。講到最恐怖時,她覺得身體里有一種急躁,她必須兩手抱緊自己,兩腿夾緊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們相互問:怕不怕?她明明發(fā)現(xiàn)她們眼里全是興奮。都說怕,都說要那事發(fā)生寧可去死,她認為她們?nèi)鲋e。不然說到死時她們笑什么?她們中最年長的一個后來真被鎮(zhèn)上醫(yī)療所的大夫強奸了,她沒死,她嫁給了他。吵著鬧著地嫁他了,難道要他強奸她一輩子?

霜降想,男女之間的事是最講不清的。頭天晚上誤入四星的屋,被擱到床上時,她除了怕、反感,還有什么?還有種期待?不然為什么當他什么也沒對她做時,她感覺到了那點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會吵著鬧著嫁給他嗎?她不會。嫁給這個半人半鬼的東西?她不會。對他,她除了好奇還有點兒憐憫;一個造夠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時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種凄楚,它是他整個的無人性中的最后一點人性,所以顯得尤其濃烈和動人。鎮(zhèn)子的街上不時會走過赴刑場的死囚,他們的面無人色,他們的一步一跌,使她難過得幾乎落淚,她怎樣也講不出“活報應、現(xiàn)世現(xiàn)報”之類的話。她也懷疑這樣說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時她認為人這樣說是說服自己:別去可憐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該的。許多東西都有正直與不正直之分,包括憐憫;許多東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說服自己去泯滅天性中不正直的憐憫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有時卻做不到那個“泯滅”。她常恨自己:當人們縛住一只黃鼠狼,亂杖齊下,她認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雞更值得憐憫。除了孩兒媽,這院里誰不說四星是條徹頭徹尾的惡棍?連他自己都不否認。也許正是他對自己是條惡棍這點深切真誠的認識,才使他從不逾越他的牢獄,把自己和那些無眠的長夜關在里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憐憫與次要的善良大約也萌發(fā)于那夜里,他列數(shù)自己劣跡時;他當時的坦然像在說:有什么可避諱呢?反正是沒藥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絕癥的人一樣,四星了解自己操行上的絕癥,一點痊愈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沒逃,不過沒膽量像頭一晚跟他講話那樣無忌憚了。這院子才待一個多星期,霜降世故許多。裝傻、以傻賣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近點,讓我摟摟?!彼男鞘稚爝^來,霜降肩一讓,“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樣瞎摟,我摟我喜歡的妞兒還不行?”

“你動我就喊!”

“喊吧?!彼忠压醋∷i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歡咬人的娘們了。咬吧,小甲魚?!彼男菦]皮沒臉地笑:“往肉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這黑衣裳哪來的?是那個叫六嫂的壞女人給你的?”

“我自己買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見客廳燈滅了,大江走出來,拿口哨將一支流行的纏綿歌吹得像進行曲。他或許會到花壇這邊遛遛彎。“有人看見你,會把你五花大綁綁回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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