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10)

霜降 作者:嚴歌苓


“那你記住,我是為你越獄的,為你挨綁挨槍子兒!”他笑著,翹一個嘴角,像惡心著一切,包括他自己?!拔疫@輩子沒想過誰。有那么幾秒鐘,我突然想到過你?!?/p>

霜降瞪著他,吃不準被這個半禿的人殼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掙,沒人會看見他們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響到了后院。她甚至感到一種舒服,有人對你這樣說,不管真假,總是舒服的。

“今天夜里你陪我睡?!彼男钦f。

“你說什么?”她不再舒服了。

“沒說什么就說你陪我睡覺?!?/p>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領(lǐng):“你怎么……?”

“這么壞?!彼男翘嫠f,“我不早告訴你了嗎?不過想你陪我睡覺,這壞在哪兒啦?我喜歡你,這也算壞?”他眉毛聳到額上,似乎無辜極了?!案幌矚g的女人睡覺,那才叫壞。”

霜降站起身。跟這個人有什么好理論的?!澳愀沐e了吧?我是個到城里來掙輕閑飯吃的鄉(xiāng)下姑娘,除了一身力氣,沒別的好處。你別給我這身城里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還是多土的瓤子。沒錢掙,誰喜歡我我也不在這里待。今天你喜歡我,明天有人不喜歡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說著,自己真的出來一股悲忿。

四星也站起,兩手抱著膀子用一個純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臉還是笑,笑仿佛在說: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齒。伸懶腰一樣,他張開臂抱住了她。她動彈,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額,什么話也沒了。

霜降感覺這抱在深起來,成了種湮沒。就算他的話沒一句真,它卻很真很真,他還不像自己表達的那樣瀟灑地痞,或痞得瀟灑。遠沒有活得煩透厭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達他對生活的乞求——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們分手時很安靜,卻突然看見孩兒媽在很近的地方站著。

早晨霜降在后院門外的小山坡上撿綠豆。小保姆們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蟲的綠豆去撿,再撿得仔細,每天晚餐的綠豆湯里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蟲浮著。程司令最恨人亂扔?xùn)|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賣力地撿豆子,眼開眼閉地喝豆湯。抱怨說豆湯里有蟲,他問:毒人???他說紅軍過草地那時,能找到蟲吃就是打牙祭了,什么蟲他沒吃過?蝗蟲、土蟬、大螞蟻。飯桌上的人趕快喝湯喝出響,以免聽見他的無竭無盡的紅軍故事。

一會兒聽見沓沓沓的腳步,大江出現(xiàn)了。不管夜里睡得怎樣晚,早晨他從不間斷長跑?!昂?,你怎么在這兒?!”他腳步不停也不減速地問道?!澳阕∥覀兗??”

“你什么都管?”霜降說。不像頭回見面,她靦腆得嘴都開不了。拿著那么大的勁兒,就是為那點非分之想?,F(xiàn)在程大江的故事聽多了;他是誰,她是誰,霜降已無數(shù)次清清楚楚地告訴過自己。沒了非分之想,一身勁兒也瀉下來。

“我們家的地盤兒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彎道處,拼命扭過頭朝她喊。他那么多的頭發(fā),那么多的肌肉,那么多的健康與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條命。

“你們家的?”霜降也喊:“看看這是墻里還是墻外!你們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馬圈地呀?……”

大江想駁她,來不及了,轉(zhuǎn)彎把自己轉(zhuǎn)不見了。兩三分鐘,再次跑出來,腳步均勻得像機械?!安缓唵尾缓唵?,還知道跑馬圈地!……”他笑道:“告訴你,不管墻里墻外都是我們家——我爹是這里的司令,不是我們家是誰家?怎么樣,沒脾氣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謳歌還是在謾罵。霜降把撿好的豆子盛進一只塑料袋,站起身。這時整個軍營被無數(shù)沓沓沓的腳步跺著,到處在“一二三——四!”果真是這樣嗎?只要這小院里的老爺子手指動動,一整軍營的沓沓沓的腳步就會踏向這兒或那兒。別說槍炮沓沓沓也跺得平這兒或那兒。霜降從未進過軍營,這時她忽然納悶自己怎么會在軍營里;在這個由人組合的一架巨大機器里。一時她想不出,這架機器每天沓沓沓地運轉(zhuǎn)是為了什么,和她曾經(jīng)的生活、她的鄉(xiāng)村鄉(xiāng)親有什么相干。

她開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瀝青小路修得很精致,兩邊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極不馬虎。這匹小山坡并沒被囊括進程家院墻,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沒。任何靠攏這道院墻的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游動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鳴槍響。

大江的臉越來越紅,“我這是第幾圈啦?”他問霜降。

“我怎么知道?我管著嗎?”霜降說。她還惱著什么,惱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惱大江張口閉口“我們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負人嚇壞人程度的優(yōu)越感。

“你當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計數(shù)!”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么惱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來伸胳膊伸腿?!鞍ィ悴皇潜本┤税??哪兒人?”

“鄉(xiāng)下人!”

“鄉(xiāng)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飽滿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澳菐腿耍ㄋ钢赋碳以海﹤€個都是鄉(xiāng)下人。我也是半個鄉(xiāng)下人。我們老爺子小半生都是兩只泥腳桿,祖祖輩輩挑不出一個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驚險,要是我們老爺子當年安分些,不鬧革命,這一院子人現(xiàn)在還在山旮旯里,兩腳桿子泥呢。老爺子鬧革命還真鬧對了,給自己鬧下這么個小院,這么個大院!”他說著開始做俯臥撐?!澳銇韼臀覀€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么把戲來了。她真想看透他,這個叫大江的少爺。似乎他做少爺做得心滿意足又怨氣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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