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16)

霜降 作者:嚴歌苓


她想,他要開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還嘴:“你管我是誰呀?!?/p>

大江松垮下身體。松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袄线h看見個姑娘,頭發(fā)那么黑,腿那么直,臉蛋子也沒長錯,我心想那么漂亮個姑娘我怎么不認識?我不認識還行?咱們得湊湊近去。一湊近,原來不就是你嘛!”現(xiàn)在已完全聽不出他是胡扯還是實話?!皝戆?,咱們握個手!”握手的時間不長,也沒有任何零碎的親呢。它甚至太正經(jīng)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緒完全弄沒了。他的手里沒有四星的無情中的多情,也沒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種誠實的向往。友愛、相知、相識,都是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還向往一種控制,對于男女間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間好感的控制。他也許正以這個控制保障了自己對于女性的自由。

“你能來,我真高興!”他說。

霜降想,這純粹是句口水話。他若不喜歡她,能選兩句聰明多的話來表白。她看著他走過去買飲料,連往外掏錢包的姿勢都神氣活現(xiàn)。他們找了個坐處,他仿佛不再是那個十分饒舌的大江。他忽然笑笑:“你看著我干嗎?”

“你看著我干嗎?”她馬上還口,笑。

大江笑笑把臉掉開,去看舞池,說:“你沒見我穿過軍裝,所以這么盯著看,是吧?”等他臉轉(zhuǎn)回來,霜降發(fā)現(xiàn)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將軍都通過他一雙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這么看。剛進這所大院才半個月,就被這樣看,會傷吧?

又一個舞曲起來,大江拉她。她說她不會,他說大家都混,混混人也熟了,皮也厚了。她與他搭好姿勢,未啟步,她“咦”了一聲,從他軍服領(lǐng)章下面扯出一小根線頭。他說隨它去,那是他自己綴的領(lǐng)章,活路粗,單身男人嘛!她忽然有一點兒快活,心想他竟連個替他干這個的女人也沒有。想著她埋下臉,將那根線頭咬斷了。

“呀!”抬頭時她驚叫。驚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斷的殷勤,也驚她闖下的禍。

大江低下頭,看見胸口上印了個唇印。淺草綠的軍服上兩片淡紅實在觸目?!斑@下漂亮了!”大江說,拿手拂拂它:“我總不能一直捂著它吧?”見她真窘,他說:“等跳起來,轉(zhuǎn)得像個陀螺,誰都看不見了。還有,你得貼緊我,把它擋住……”他這時的笑痞起來。

他倆跳得東拉西扯,簡直像打架。大江的節(jié)奏感壞得嚇人,沒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點兒也不難受。霜降反而糾正了他好幾次節(jié)奏。

“咳,怎么樣?跳得蠻好吧?”他問。

“天曉得我倆在跳什么?!彼f,一邊去看坐在遠處的四個孩子,一個不少。

“管他什么。除了我的本行,我這個人對什么都沒認真過。我唱歌跑調(diào),跳舞手腳不協(xié)調(diào),畫畫只認得紅和綠,作詩從來不押韻。不過我不怕。我照樣唱歌、跳舞、畫畫、作詩。我們家的孩子沒一個有特別才能的,尤其在藝術(shù)上,簡直一點兒竅都不開。什么問題?血統(tǒng)問題。我爹前面小半生還是個泥巴腿,穿著草鞋走到現(xiàn)在的地位。人家叫我們衙內(nèi),我們憑什么是衙內(nèi)?憑我們的爹有小樓有轎車?但根基呢?他祖祖輩輩的貧窮、節(jié)儉、缺教養(yǎng),當然還有淳樸,統(tǒng)統(tǒng)結(jié)實地長在他身上、他血液里;這種祖祖輩輩通過血液遺傳下來的東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變的。他再想附庸風(fēng)雅也沒用,太晚了。我們雖然都不笨,但畢竟離我爹那個貧窮、缺教養(yǎng)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們只能是這個素質(zhì),這副德性。在高干崽子里,我們家的幾個算不上頂次的;我爹盡管不懂教育,但他動不動會拔出槍來限制我們干太缺德的事?!贝蠼兊煤苄坜q,舞步越踏越錯誤。漸漸,霜降感到他的體溫烘人。他沒有把她拉近一厘米。動作猛起來,他毛糙的面頰在她額角蹭一下,他會笑出個道歉:我可不是故意的。

舞到一個角落,霜降看見一派淺草綠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這兒操步?。俊?/p>

“我呀,練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幾個軍人盯著霜降,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對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閉嘴!”大江道,并不是惱。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還舍不得撒手呢?”另一個哄道。

大江剛停下,幾個人同時叫了:“哎喲程大江,你胸口上是什么呀?……

大江裝著困惑去打量那兩片淡紅:“這個呀?”他認真指著它:“這你們都不知道?這是口紅印?。 ?/p>

軍人們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別處,她知道自己是那種不會扭捏的女孩。新舞曲開始,大江和另一個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記四個孩子,回頭看,他們?nèi)院煤米谠帯K麄兒苌俪鲈鹤?,在這種人多人亂的地方,他們既興奮又膽怯,其中一個欲站起,霜降朝他做了個手勢,又做了個臉,他馬上老實了。霜降以笑給了他獎勵,心里卻后悔帶他們到此地。小保姆之間常相互通融:誰有親戚朋友邀會,其他人會幫忙照看孩子。誰都明白“會親友”是幌子;這個年紀的女孩,誰不搗點鬼。霜降正是不想任何人認為,她也有鬼可搗了。

一個高個眼鏡軍人把霜降拽進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認真,嘴唇始終在一張一合地默數(shù)節(jié)拍。

“你爸爸是誰?”跳一會兒他問。他的意思是上這兒來的都必定有個說得上“誰”的爸爸。當霜降回答自己的父親是個農(nóng)民時,他像對孩子的淘氣話那樣笑。

“真的!”她帶些挑釁看他。農(nóng)民的女兒怎么啦?你把我扔出去?

“說到底我們這些人的父親都是農(nóng)民,”他說,表示與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這類自我批評式的幽默?!安贿^是些坐了江山的農(nóng)民。整個人類是從農(nóng)業(yè)開始文明的,因此人人離他當農(nóng)民的前輩都不遠?!?/p>

他們把自己的父輩看得頗透。像程家的所有兒女一樣,一面批評著父輩,一面最大限度地享用父輩的特權(quán)??蠢蠈④娮屑毮槠鹜氲鬃詈笠涣o?,他們會同情地一笑:瞧,祖孫八代都餓怕了。他們對自己的父輩那樣輕蔑,輕蔑到了不值得與之認真地做一句爭論,當面全好好好,背地里:“老爺子懂什么?”每個兒女背地里從不叫爸爸,都是張口閉口“老爺子”。若要父親在經(jīng)濟上援助就說:“騙老爺子錢去!”若想得到父親在社會上的支持,就說:“哄老爺子給找?guī)讉€老關(guān)系。”逢到父親發(fā)表見解,他們就說:“老爺子又打什么岔兒?”碰上父親發(fā)火,或與某個兒女口角起來,幾乎所有兒女剎那間齊了心,相互安慰:“想開點兒,別跟老爺子一般見識!”兩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高興,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卻誰也離不開誰。霜降想,怎么會這么滑稽?在外面,他們對自己的父親突然親熱也尊重起來,三句話就讓人搞清,他們有個稱得上誰誰誰的父親,于是“老爺子”們又變成了父親。

高個眼鏡已主動介紹了誰誰誰是他父親。不過霜降對這些誰誰誰沒任何知識,既沒被嚇著也沒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話及程大江,說他是個官場情場都走運的家伙。他太忙于談話,節(jié)拍不數(shù)了,腳步馬上亂。他趕緊放棄交談,出聲地數(shù)起步子來。這時他們跳到舞池另一端,霜降發(fā)現(xiàn)椅子上就剩了兩個年幼的孩子,抬高嗓門問:“放放和嘉嘉呢?”

“那不!”他們一指,霜降看見兩個年長的孩子正模仿大人們跳舞。

“哪來這么多的孩子?”她的舞伴問。

“我?guī)淼陌??!彼荡鹬?,一邊去問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p>

孩子們卻叫:“霜降,我們尿憋死啦!”

“你喜歡孩子?”舞伴又問。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馬上帶你們上廁所!”然后回答她的舞伴:“不喜歡也要喜歡,到城里總要做事掙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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