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急得賭咒:“——孩兒媽親口跟我說,程司令馬上要見霜降!我還格外問了她,是不是新來的、長得俊俊的、俏俏的那個。因為我也奇怪,程司令從來不跟保姆講話,要么通過孫拐子,要么就當著我們面訓他兒女,說他們沒管好自家小阿姨,你們不記得?有時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對面,他偏偏對他兒子媳婦大老遠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給我再打掃一遍!……”
不等她講完,東旗進來,插上電源吹頭發(fā),就像她誰也沒看見、看不見一樣。這個大衛(wèi)生間的電費歸國家,所以院里人熨衣服、吹頭發(fā)都在這里。
上了公共汽車,霜降心怵起來:孩兒媽想拿我做什么?甚至有種感覺:孩兒媽僅是一縷未散的魂,屬于一個多年前就已經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間僅是來清理她生前的滿腹心事。是還愿或是報復。拿我報復嗎?報復誰?我僅僅是個十八歲的小女傭,我可沒有在這個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癡心,更沒癡心對大江。他邀了我,我應了,只不過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開始悔:我竟上車往北京飯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順?我癡著什么?我果真對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癡著?車停在一個站上,霜降對四個孩子說:我們不去北京飯店了,北京飯店不好。
四個孩子沒一個拽得動。對他們來說,公共汽車好,北京飯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統(tǒng)統(tǒng)好。
程大江并沒有等在門口,剛剛八點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還真識逗??峙滤揪蜎]來,早忘了那個煩了她兩禮拜的邀請。霜降領四個孩子進了門廳,眼睛四下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穿短袖軍服的背影正和一伙人聊得熱鬧。她從未見過大江穿軍服的樣子,但她一眼認準那就是大江。大江穿上軍服就該是這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他寬寬的、棱角分明的肩膀——雖然她不得不承認這副肩膀和他的個頭搭配有些比例不當——使軍服格外體現(xiàn)出軍服的優(yōu)勢。她還想,大江著軍服還是大江;軍服一點兒都不讓人感覺他被這種強調共性排斥個性的服飾統(tǒng)一到一個集體中去,相反,他那么顯眼地凸突在那里。
霜降安排四個孩子坐在靠邊的椅子上。孩子們被這個充滿紅男綠女的大場面震住了,一時顧不上給她找麻煩。她買了四個紙杯冰淇淋,塞給他們,他們連聲音也沒了。
舞曲開始了好幾回,沒幾對人正經上場跳。到場的所有女性都從頭到腳披掛上了,霜降是其中唯一穿牛仔褲的。
她掏出一支一塊錢買來的口紅,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這個檔次的口紅,對著四個孩子中最年長的女孩涂抹起來。女孩監(jiān)督她不至于涂得太豁邊?!八岛貌缓每矗俊彼撕笠徊?,問孩子們。孩子們齊聲說:“霜降丑死了!”
她笑起來,明白那就證明她頂頂漂亮。孩子們常在喜歡她喜歡得不可開交時,對她說:“霜降壞死了!”她朝大江那邊望了望,走幾步,又轉臉對孩子們:“你們不準亂跑!”他們一致喊:“就亂跑!”她放心了,同樣明白那是他們協(xié)同合作的表示。
她這時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廳的男女,誰和誰是認真來做什么?不過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熱鬧高興。受個男人邀請,你就在那里驚心動魄,不是鄉(xiāng)里鄉(xiāng)氣是什么。她對著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過半個場子去招呼他,他卻回了頭。他們一伙人中誰先瞄見她,把她指給伙伴們:有個美妞兒不知沖誰來了!大江從他們中抽身,快了腳步迎向她。她有個感覺,他不想她走近他們那一伙。不知是過分鄭重還是對她遲到不滿,他連翹一只嘴角笑都顯得吃力。霜降突然發(fā)現(xiàn),他神態(tài)里沒有多少逗逗她的意味;他的冷峻與熱切都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對下一步會發(fā)生的沒了準備。她停下,他幾乎在同時也停下了,似乎都等著對方來完成最后幾步迎候。
“嗬!”大江道,臉依然沉著:“這是誰呀?……”
她想,他要開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還嘴:“你管我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