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將軍的背在瞅她,她是暫時脫不開身的。將軍品茶的同時品花,那闊大的背顯得很愜意。他每早靠飲茶和痛罵各類不順心的事來清理喉嚨。比如罵他的兒女,罵當(dāng)前社會上的不正之風(fēng),罵上級某項不明智的決議。罵過,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陣痰。這時他已朝花叢下的草地吐盡了胸中淤物,闊大的背舒張得更加闊大。當(dāng)霜降第一次將手?jǐn)R在這背上時,他就說它們實實在在是一雙小女子的小手。那時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換了只極大的長方形浴缸,淺灰色;所有墻壁和地面的瓷磚都被換掉,換成淺灰?guī)\紅絮狀紋樣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將軍的書房,這浴室的裝潢也是請專家設(shè)計的,全部裝潢竣工后,將軍又自行設(shè)計了些裝置,比如搬進(jìn)一面橢圓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瑣雕花的中式穿衣鏡,還添了幾折“松鶴牡丹”的屏風(fēng),色彩喧賓奪主地艷,使整個淡雅的浴室頓時全跟著躁動起來。將軍頭回喚霜降進(jìn)浴室時,說是要對她進(jìn)行一回紅軍革命傳統(tǒng)的教育。她一腳踏進(jìn)浴室,看見將軍的裸背出現(xiàn)在浴盆中,嚇得一動也動不了。將軍直叫“進(jìn)來、進(jìn)來”,直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還告訴她“保健護(hù)士都得干這工作”,透過屏風(fēng),她看見那浴缸里矗著闊得遮天蓋地的脊梁。在他的催促和鼓勵下,她走進(jìn)屏風(fēng)。她不敢問:這個脊梁和“紅軍傳統(tǒng)”有什么相干。他沒回頭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訴她“革命傳統(tǒng)教育”就在這張背上。他問她是否看見那背上有特殊東西。她答是些傷疤。他說那是五十年前,他從被槍殺的、如山的紅軍俘虜尸體中爬出,企圖逃命時,挨的子彈。他當(dāng)時滾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隊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摳起的馬蘭頭、芨芨菜填肚子。還靠了替窮人打天下、奪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干了,因此兩只耳朵變得像蠟紙一樣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時,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來喲;革命不容易喲;那真是把腦殼掖在褲腰上喲。一千個紅軍中,只有一個能像他這樣活到如今;能看到窮棒子泥腿子贏下江山。霜降當(dāng)時想,假如所有的紅軍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這樣大個澡堂子,不知還有沒有地給鄉(xiāng)下人去種。她盡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維持她對這張赤裸脊梁的敬畏。他又說,我身上還有幾處傷在別的部位喲。霜降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革命——勝利是每一塊像這樣的傷疤換來的。她手越來越重,仿佛要捺住他闊大的脊梁;她害怕這個赤裸的老年男性會從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轉(zhuǎn)向她,將英雄主義變成一種蒼老的,近乎泯滅的欲望。她擔(dān)心的事沒有發(fā)生,至少到目前尚未發(fā)生。他僅僅讓她一遍遍揉搓他寬大的背,一遍遍講著他的傷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發(fā)鈍,呼吸拖長,他會對她說,他要在浴室里打個盹,她可以離開了。
老將軍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書房去,說它們反正要謝了,風(fēng)一大都刮到了土里。這時孫管理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xiàn)在花的另一側(cè)。
“好花!”孫管理稍稍倚斜著身子站在那里。霜降動手劈花枝,劈下來的枝沒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這樣叫,當(dāng)她替他擦背時。無論她的手指怎樣無關(guān)痛癢地觸到他那些傷疤他都會說她手重,仿佛傷口仍鮮著、嫩著、通著他的心痛著。他甚至?xí)卣f:“你狠啊,小女子。都狠著呢;都怨著呢?!彼氩欢@個“都”包括了誰。包括那個終于與父親鬧翻,揚言永不回家的大江?大江不止為四星一件事和父親吵,也不止和父親一個人翻臉,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車時對整個院落說:“骯臟!丑惡!”他訣別的仿佛是這院落中的每一個人。那個“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親身上一塊不被看見卻頂丑的傷;父親為它失卻不少理直氣壯和驕傲,誰若想在政治生活上傷害父親只需照準(zhǔn)這塊傷戳。這塊傷是將軍無力護(hù)住的。還包括孩兒媽嗎?孩兒媽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難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實曾使她美麗過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麗:那是種丈夫呼喚不出的美麗。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說。說得像嘆。不知為什么,他的書房總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時凋落就會很快落一層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總怨人手重。
“好花!”孫管理第二遍說。若不理會他還會說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對他的阿諛憐憫。即使他的阿諛自始至終被罰在那兒站著,他也從來沒不高興過。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講吧。”
“三件事跟您匯報。”孫管理頓住不講了。十來秒鐘后他將斷定他當(dāng)不當(dāng)講下去。若程司令調(diào)頭就走,他就得再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