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老將軍叫道。她端了洗凈的衣服出來,在門廳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覺出她。他的脊背有種特殊的感應,只要他對一個人稍加熟識,它就會辨識那人的靠攏或遠去。他的孩子們也得到這功能的部分遺傳:四星在他的車尚有一兩里距離時,就拉攏窗簾。只要他的車剛進大門崗,尚有半里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兒女便立刻進入警戒狀態(tài):擰輕音樂,停止打罵,清理酒后狼藉。這時所有人都會迅速放棄屆時的敵對立場,變得默契和團結(jié)。
“小女子你來看這花!”
“我??吹?!”下面的話她想講卻沒講:看長了,它們紅得你怕。
“奇花異草,它們就算是了。對吧,小女子?”
“對呀,首長?!彼f,同時往繩子上飛快地搭衣服。這繩一直牽到樓拐角,到了那里,躲開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別走?!睂④娬f。他不僅識察她在他背后的動作也識察她的企圖似的。多年前,那位與他妻子噯昧一段的秘書,顯然就這樣被他的背瞄準的。
霜降朝這張寬闊的背走過去。這張背上中過六顆子彈,那些彈孔疤痕的分布像一局殘棋。怎么會在背上挨槍呢?一說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時敵人從背后開的槍;一說是他對下屬過分嚴厲,動不動軍法從事(或喊叫“軍法從事”)被某下屬報復了。也許正由于這些槍傷,他的這張背變成了他的一套額外的感應器官,別說打手勢,就是在這張背后誰向誰丟眼色,都不會瞞過他。有次他在飯桌上對他兒女們說,現(xiàn)在黨里和社會上都有人在企圖否定社會主義,名義上叫“改革”,實際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會主義分配制度,不過他們長不了,紅旗是不會倒的。說到“紅旗”,淮海在他背后朝東旗做了個對眼,東旗裝沒看見,父親卻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里搗鬼!有話你給我擱到桌面上說!”
“我沒話呀!您的話百分之二百正確……”
“你當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頑固老爺子,你當我全不知道?……”
“您問問他們,我什么時候……”他指著眾兄弟姊妹。
“他們不比你好多少。他們跟你串通一氣地陽奉陰違,沒有一個好東西!”
川南這時半帶賴半帶笑地抗議:“爸,您怎么啦——腰里揣副牌,跟誰都來呀?”她啃著個魚頭,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拔铱墒菗碜o社會主義的!”
“你擁護?”將軍的話稍微慢下來:“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幾號?哪號文件講到文藝界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傾向?”
“咳,我這腦子從不記數(shù)字!……”
“你的腦子什么都不記!”老將軍打斷她:“不讀書不看報不學文件,加上不學無術(shù)!”他指指全體兒女們:“你們統(tǒng)統(tǒng)一樣,是些蟲!”說罷他站起身走了,飯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個戲劇性苦臉表示痛心,又被老將軍捉住。他在飯廳門口突然回身:“淮海你個雜種再給我裝神弄鬼,明天你不要進飯廳,我不開你的飯!”
他走后許久,眾兒女們都沒敢再不規(guī)矩。確信他真的離開了,東旗深奧地說,一個人從背后受過致命傷害,他的一部分知覺、敏感、警覺,甚至意識都會移到背上。這就是為什么老爺子有個洞察一切的“遙感背”。
“遙感背”?霜降覺得這名稱有趣。那么四星該是有副遙感神經(jīng)了。他不僅能判斷父親地理上的,與直接的逼近和遠離,并能判斷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問霜降:“老爺子怎么你了?”她問什么叫“怎么你了?”他盯著她好一會兒,又問:“他碰過你?”她否認。她沒有把握她是否讓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當中有沒有邪惡?霜降弄不太清。一個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兩個被程司令的大兒子和兒媳婦接到國外去了,川南跑來跟她淡判,說是她拿同樣工資而工作量卻減掉一半太說不過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間也難擺平。川南派給霜降的活是:每天幫她收拾屋子,洗幾件衣服,再變花樣每晚燒個風味菜給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絲。程家是不用洗衣機的,既然已開銷在人力上自然要在電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說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機,認為機器不會洗衣服只會咬衣服,好衣服兩年就給它咬爛。而川南的打算在父親那兒觸了壁。父親說:“自己想請傭人自己花錢吧?!庇谑撬祻膶O管理那兒得到指令,讓她每天幫程司令刷浴盆。程司令自己的衛(wèi)生間與他的書房連著,這樣霜降必須花更多時間出入將軍的書房。雖是遵命刷浴盆,卻不斷被差了去研墨、沏茶。有時將軍會監(jiān)督她讀書甚至也寫幾筆字。她寫字時,將軍便從她身后伸過臂,攥住她握筆的手,示范她如何如何動作。每當示范,將軍不得不將全部體重依在她身上。似乎還是不得已地,他抒開全副襟懷,環(huán)住她,囿小小的她于其中。她不敢說那身體別無用心。她甚至隱約感到那衰老身軀中的激情,雖緩慢卻洶涌地沖著他。她多次試圖脫身,而他卻以更沉重的壓迫抑制了她。他喘息得比平時重許多,對她說最要緊的是給筆頭以分量;筆頭伸向哪里,就要像刀尖捅到哪里,捅破戳穿一樣狠。還像什么呢?將軍又深深喘息著比喻:像犁頭豁進處女地;運起筆來,你若感到筆有千鈞,并鐵硬起來,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顆衰老的心跳得很響,響得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