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霜降(24)

霜降 作者:嚴(yán)歌苓


他手縮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問她:“老爺子碰過你嗎?”他那樣抬起頭,像是滿地攤著的牌向他告了什么密:他的眼在說“怪不得”。他話倒問得清淡,眼卻說:怪不得你從我身上認(rèn)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識到自己非常非常的不幸。一些觸碰把另一些觸碰所引發(fā)的秘密而嬌羞的快樂驅(qū)逐了。她動了怒去否認(rèn),對四星,也對自己。

“你瘋啦?怎么這樣去想你父親?他論歲數(shù)能做你爺爺了……”霜降眼淚也要出來了:“我是什么東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淚讓四星頭一次不帶輕浮地溫存了她。

其實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認(rèn),而是帶著抵賴地承認(rèn):我是什么東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這樣理直氣壯地、充滿不平地大聲問:“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樓梯上與他撞上,他順手拍拍她的臉。他在她躲他時那樣磊落地?fù)P高嗓門,假若有第三者在場,他準(zhǔn)拉了他來評理。他那毫無鬼祟的放蕩使你對自己看了個透:你就是這么個東西,人人摸得。他似乎還告訴你:男女之間就這么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賴這個“想”。相互“碰”的事時時發(fā)生,不過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么東西遮在面上,比如愛啦、理解啦。什么愛呀、理解呀,都是對“碰一碰”的抵賴。男女無非是碰來碰去,碰長碰短,這樣碰那樣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認(rèn)為你鮮嫩得別人再碰不得?霜降從心里將自己全身打量著。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許比淮海的更簡單,連男女的含意都沒有。你全身嬌羞的、秘密的快樂有什么來由呢?沒有了快樂的來由,那么不快樂的來由也對稱地消逝了。她卻仍對四星、對自己抵賴:那個老年男性沒碰過我!

他那樣將身體壓在她背后,那不叫“碰”:他僅僅在教她書法。

他泡在浴盆里,讓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僅僅需要個干清潔或保健的勞力。

那么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納悶,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極精心極賣力,一點污漬都不放過,而第二天又會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陳年老垢的污漬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渾身的汗?jié)裢干砩系亩萄澒?。她專為洗刷浴盆換上它們,它們舊,已薄得透明,來蘇水已將顏色腐蝕得斑斑駁駁。門被輕叩幾記,沒等她反應(yīng),程司令已進(jìn)來了:“今天熱啊,小女子??照{(diào)出了故障?!?/p>

他從來不在她刷浴盆的時間進(jìn)來。在異常時間出現(xiàn)的他也顯得異常了。他顯得很大,大得團(tuán)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自覺小了許多。

“你現(xiàn)在要洗澡?”她覺得自己也異常,不然他怎么會那樣看她。

將軍忙擺手。“你熱成這樣,就在這里洗個澡吧?!彼吞@地說。他沒有問你:洗不洗?好嗎?怎么樣?所以他不等待你說“好”或者“不”。他轉(zhuǎn)身出去時說:“我這個澡盆喲,就是在洋人那里,也算先進(jìn)喲。”

他替她關(guān)上門,“咔嗒”一聲,證實了它的嚴(yán)實。她仍是跳起來,瞪著這扇無瑕無疵的門找它的門栓。忽然想到門栓只屬于那些鄉(xiāng)下的門:木的、鐵的,又粗又重,防賊防盜防野貓子。這里哪來門栓?防誰呢?她卻感到有更不勝防的東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門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紐扣似的東西,一按,它也“咔嗒”,卻較之前一個“咔嗒”弱,欠果斷,理虧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來,眼盯著門脫衣服。門好好的,門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紐扣果然有門栓的功能。她仍是用雙手護(hù)著身子,跨進(jìn)浴盆。這時門一聲不吱地開了。那個小紐扣不是門栓?或許她不懂怎樣使用它?

將軍站在開著的門外,很慈愛地看著她。

她“■”了一聲,像那種狂嘔的人發(fā)出的又悶又深的聲響。她用盡力將自己折疊得緊些,讓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護(hù)。

“這是新的毛巾哦?!睂④娮呓慌c她大瞪的眼睛交鋒。

他將毛巾擱在浴盆沿上,臉上帶著笑離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題大作;我這么個年紀(jì),稀罕看你嗎?他又替她關(guān)好門。

她看看盆里的水漲高,卻仍將自己抱作一團(tuán),像只防御中緊閉的蚌殼。她對自己說:沒事沒事,他只是送條毛巾。她抓起毛巾,開始擦干身體。門卻再次無聲息地開了。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護(hù),無助無望得像條晾在岸上的魚。

“這是好的香皂哦?!睂④姼静蝗ダ頃劾镉卸嗌俨唤狻Ⅲ@恐、憤怒和委屈。他一步步逼近她,沒有半點理虧。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狽、尷尬、可憐巴巴地對他說:

“請您出去,我已經(jīng)洗完了?!?/p>

他說怎么沒聽見水響就洗完了;哪會洗這么快;該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對他講些刻毒話,甚至躥起給他一記耳光。但她寧可不報復(fù)他;她不愿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體。

將軍對她的不友善無任何計較,像對待一個瞎鬧脾氣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個上帝般寬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當(dāng)真的東西對我算得上什么呢?我這雙閱歷滄桑的眼里,還有什么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睂④娬J(rèn)真,嚴(yán)肅地指著浴盆,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這樣指著什么:去,把那個碉堡給我拿掉:去,把那幾個俘虜給我斃掉:去,把那支先頭部隊給我干掉。他同樣認(rèn)真嚴(yán)肅地說,像霜降這樣的小女子,到城里必須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么能全心全意為他這樣的首長服務(wù)呢?他這次出去沒有再替她關(guān)門。

她手腳錯亂地把衣服往身上套,連走過去掩門的時間和膽量都沒了。但當(dāng)她的眼睛偶然一抬,從那面橢圓鏡子里看到了將軍的臉。

它真正是一張很老很老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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