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一張很老的臉,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線條都在強(qiáng)調(diào)他年輕時的鐘情與無情、勇敢及殘暴。老臉上,那種無望徒勞的,對于青春及美麗的貪戀;這貪戀之所以強(qiáng)烈到如此程度,是因為它意識到一切青春和美麗正與它進(jìn)行著永訣——歲月、年齡,不可挽回的衰老與漸漸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開了他與她。
一瞬間,霜降靜止在那里。似乎一絲不可思議的憐憫與諒解出現(xiàn)在她心深處。就讓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并沒有碰她。他僅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將軍怎么會當(dāng)著一群小女傭的面拍拍她的頭——她正與她們聚在一塊幫廚房撿韭菜,大聲說:“小女子骨頭懶了,兩天沒給我擦浴盆!”又順手拍拍其他小女傭的頭:“個個都懶、都懶:都不肯讀書寫字!”大家又怕又興奮,還有感激似的:將軍怎么一下子對我們這樣親切可親!最后他對霜降:“今天你再偷懶,我就有脾氣嘍!”他聲音帶著笑,帶著慈愛,甚至毫不掩飾的偏愛。沒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沒有任何值得他避諱或愧疚的。他的態(tài)度仿佛在告訴所有人:我是特別喜歡她;她好看、可愛,個別,討了我的喜愛。怎么啦?我不可以喜愛一個女孩子嗎?你們不喜歡或假裝不喜歡證明你們心里有鬼。
將軍的明朗比出了霜降的晦澀似的。她懷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還懷疑鏡子里的老臉是她驚恐出來的錯覺。
所以當(dāng)四星再一次警覺,問她“老爺子有沒有碰過你?”的時候,她否認(rèn)得堅決多了。她在抵賴,就像她抵賴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無望的快樂。
揚長而去的大江沒有再出現(xiàn)過。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電話。他像是根本聽不出她的聲音,客套而居高臨下地說:“勞駕叫程東旗來接電話——我是程大江。”他連“你是誰呀?好像是霜降吧?我聽出你是誰啦!”之類稍微親昵的話都沒講。當(dāng)霜降告訴他,她剛見東旗開了車出門,他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斷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種似愉快卻更像感傷的情緒中,兩次換衣服梳頭發(fā),一舉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沒在電話上問:“你在哪兒?”因此她盡可以想象他就在身邊,或者,會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她還可以去感覺——無論他遠(yuǎn)或近,他的一雙眼睛時時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把一雙想象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里去看自己,那個輕問仍出現(xiàn)了:“就你嗎?就你嗎?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輕佻、溫柔,或風(fēng)流幾夜的小女傭?……”她急忙從鏡子里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里都隱約讀到這個詰問:東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著問:“那個領(lǐng)程家孫子的漂亮妞兒是誰啊——不就是個小保姆嗎?”
“還能干凈得了?姓程的男人個個是雁過拔毛!”
雖然霜降潑起來會拿眼朝他們翻,但她越來越早地來幼兒園接孩子。有時她會找個地方避開人,等到所有家長領(lǐng)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現(xiàn)。這時一陣孩子的哭喊傳進(jìn)游戲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兒子都都的聲音。她趕緊跑到窗口,見都都和兩三個男孩扭成一團(tuán)。都都個頭大,打得卻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許多的對手占盡便宜。一位老師坐在樹蔭下打毛線,嘴里喊著“不準(zhǔn)打!”人卻沒有一點兒趨勢要起來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們打我們都都,你怎么不管呀?”她扯開孩子們,同時問那老師。
“我不是叫不準(zhǔn)打嗎?”老師仍是慢吞吞懶洋洋。這是位上了年紀(jì)的老師。據(jù)說當(dāng)時四星、東旗他們在這個幼兒園時她就做老師了。那時她給孩子們排“孔雀公主”的節(jié)目,四星永遠(yuǎn)演王子,東旗永遠(yuǎn)演公主,無論他倆多么無表演才華,甚至無表演興趣。她甚至鼓勵孩子們叫他倆“王子”、“公主”,她自己帶頭叫。那時飯碗有紅有藍(lán),所有孩子都向往紅色,而每天飯碗發(fā)下來,只有四星和東旗的是紅的。老師看看霜降:“再說是都都先動手打的別人?!痹?jīng)永遠(yuǎn)是“別人先動手打的四星!”曾經(jīng)永遠(yuǎn)是“東旗哭啦——誰欺負(fù)她啦?”;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著她的肩向那三個男孩哭喊:“你們敢打我!我爺爺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們喊回來:“打死你!”
都都再次聲明:“我爺爺是程司令!……”
霜降拉著他往外走時心想,爺爺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么就差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