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杜鵑花開了;地上,青草長高了;天上,云朵更白了。在西藏,春天的翅膀總是先在門隅地區(qū)展開的。
三頭大牛和一頭小牛向村外緩慢、安詳?shù)匾苿又?,后面跟著放牧人——六歲的阿旺嘉措。
嘹亮的歌聲在暖風中飄蕩著:
牛啊,我吆喝著牛兒走啊,
叫聲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的聲音響徹山岡。
我從未唱過心愛的歌,
吆喝的聲音就是我的歌唱。
牛啊,我吆喝著牛兒走啊,
叫聲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著牛兒來到沙灘上。
我瞧著它踩出的蹄印,
多么好看的圖樣!
……
我和牛兒永不分離,
我多么喜歡牛叫聲??!
啊,嘮嘮嘮嘮……
突然,從樹后跳出一頭沒有長角的“小?!眮恚€“哞哞”地叫著。阿旺嘉措先是一愣,接著也高興地跳起來:“剛祖!你學得真像!”
“我阿爸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剛祖嘆了一口氣,“學得再像有什么用?哪有你的歌唱得好聽??!誰教你的?”
“阿媽教我的。”
“我就沒人教?!眲傋嬗謬@了一口氣,“我阿爸再也不唱歌了,當然也就不愿教我了?!?/p>
“為什么?”
“人家說他音不準,還像牛叫?!?/p>
“伯伯那森可是個好人?!卑⑼未敫械接行┎黄搅耍藗儾粦?yīng)該說那種讓伯伯難過的話。
“你不懂。低賤的好人,不如高貴的惡人?!?/p>
“我不信。高貴的惡人,不如低賤的好人?!?/p>
“我比你大得多,聽得多,見得多。我5歲的時候你才出生呢?!眲傋鎸W著長者的口吻,一本正經(jīng)地把阿旺嘉措拉到跟前,“我等你半天了,有件非常重大的事要告訴你?!?/p>
“什么事?快說呀?!?/p>
“我問你的話,你可要真心回答。”
“一定真心!”阿旺嘉措毫不猶豫。
“從現(xiàn)在起,我阿爸要教我殺牛宰羊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不只是屠宰人的兒子了,我自己也要成為屠宰人了。明白了嗎?”剛祖撿起一塊石子,朝遠處狠狠地一擲。一群麻雀從灌木叢中飛了起來。
“我明白了。這不是很好嗎?你既然長大了,當然要學會干活。
“你能像你阿爸對我阿爸那樣地對待我嗎?”
“當然了!”
“唉,你不懂,人家說:宰殺牲畜的人最低賤,不準和人同坐,不準使用別人的東西?!?/p>
“我不管!有人說‘肉和骨頭上不能灑稀飯’,我就要在肉和骨頭上灑稀飯!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沒有人宰羊,人吃羊肉的時候怎么辦呢?不是和狼一樣了嗎?”
剛祖笑了,張開兩臂說:“好!我們永遠是朋友!”
“永遠!”阿旺嘉措也張開了兩臂。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搖著,蹦著,摔倒了,在柔軟的草地上打起滾來。小牛犢迷惑地望著他們,撒了個歡兒,跳向母牛的身邊。
兩人坐在地上喘息了一陣。阿旺嘉措望著天空中雙雙飛舞的不知名的小鳥說:“剛祖,我給你背一首歌吧,算是我對你發(fā)的誓,好嗎?”
“太好了!我要牢牢地記住它?!眲傋嬲UQ郏终J真地聽著。
阿旺嘉措朗誦道:
我們永在一起,
親親愛愛地相依,
要像潔白的哈達,
經(jīng)緯密織不離。
“不對。”剛祖說。
“對!”阿旺嘉措不服地辯駁。
“錯了?!?/p>
“一字不錯!”
“不是句子背錯了,是……”剛祖把嘴湊近阿旺嘉措的耳朵,帶有幾分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這是男人給女人唱的。”
“……”
就在這一年,阿旺嘉措的阿爸,由于自小勞累過度,開始經(jīng)常地吐血了。吃過寺院里討來的香灰,喝過供奉在佛前的圣水,總不見有一點好轉(zhuǎn)。扎西丹增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照樣里里外外地干活,只把幾頭牛交給了兒子去放。咳嗽,盜汗,發(fā)燒,胸悶,石頭壓身一般的疲憊……越來越頻繁地向他圍攻著。他還是經(jīng)常裝作沒事兒的樣子,盡可能更多地說笑。次旺拉姆也只在暗中偷偷地流淚。他們都不愿把悲傷傳染給對方,更不愿去刺痛天真活潑而又懂事過早的兒子。但它像一根繃得太緊的繩子,終于快要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