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興奮地議論著，經(jīng)堂里嗡嗡之聲越來越大，幾乎要轉(zhuǎn)為歡呼。他們對于第巴的解釋是滿意的，至少對他是表示理解和諒解的。連皇帝都諒解了第巴，他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阿旺嘉措像是在聽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他隱約地覺出并不完全是屬于宗教方面的秘密，其中似乎還摻雜著別的什么。五世達賴為什么要第巴對他的圓寂保密？乃瓊大神為什么對于秘密的公開總不降旨？他還是沒有明白。他的好奇心使他沉思了好一陣子。

康熙三十六年（藏歷火牛年）九月初七，是班禪為阿旺嘉措授沙彌戒的日子。沙彌戒又稱格楚戒，受了格楚戒，就算出家為僧了。對于作為佛教首領(lǐng)的達賴喇嘛，當(dāng)然是更加不可缺少的儀式。

班禪和阿旺嘉措在寺院的大殿里行了師生禮。班禪親手給他剪了頭發(fā)，把第巴桑結(jié)甲措特意從大昭寺帶來的《顯宗龍喜立邦經(jīng)》擺在他的面前，讓他對經(jīng)書磕了頭。這時，才正式給他取了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的法名。

班禪笑著對倉央嘉措說：“按慣例，受格楚戒當(dāng)在7歲，你卻已超過一半的年齡。不過，你是先學(xué)經(jīng)、后受戒。聽經(jīng)師們說，你的學(xué)問比你的年齡大得多，是嗎？”

“不行不行?！眰}央嘉措恭敬地回答，“只不過在寺院里讀了幾年書?！?/p>

班禪把經(jīng)卷打開，嚴肅地說：“讓我們把格楚戒的儀式舉行完吧?！庇谑牵鶕?jù)經(jīng)上所列的不偷盜、不殺生、不謊騙、不奸淫等三十六條沙彌戒律，逐條地對倉央嘉措作了簡單的講解，而后說：“現(xiàn)在，宣誓吧?！?/p>

倉央嘉措雖然先后在波拉和錯那的兩所寺院住過6年，但他作為一個俗人，并沒有參加過受戒儀式；由于不曾有過出家的愿望，也沒有打聽過受戒的細節(jié)?，F(xiàn)在讓他宣誓，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只是感到自己已經(jīng)正式坐進了佛的殿堂，他將和穿袈裟的人成為一家，從道理上講，他應(yīng)該維護佛教的權(quán)益了。但他又覺得這不是他的意愿。他沒有責(zé)任也沒有力量去做那些事情，正像給他披上了獅子的毛皮，他并不自信就是雪山和森林之王一樣。

他沉吟了很久，看了看五世班禪羅桑益西微笑的面孔，對方正等待他的回答。他不好意思地避開班禪的目光，茫然地巡視著大殿。忽然，他的眼神盯在了兇惡的護法金剛塑像的臉上。對，護法的責(zé)任理當(dāng)由他擔(dān)承。他于是靈機一動，作了個詩體的回答：

具誓金剛護法，

高居十地法界。

若有神通法力，

請將佛教的敵人消滅。

班禪羅桑益西皺了皺眉頭，和善地說：“很有詩才。不過不符合宣誓的慣例。你應(yīng)當(dāng)回答說：‘遵守經(jīng)上規(guī)定的一切律條，為眾生之事，身體力行?！垙?fù)誦吧?！?/p>

倉央嘉措照著做了，儀式就算是完成了。接著，以倉央嘉措的名義向羅桑益西贈送了純金制成的曼札盤，上面放著一尊佛像、一部經(jīng)和一尊佛塔，分別代表佛的身、口、意；另外還放著一錢重的金塊十二包，還有右旋海螺一個，輪子一個，作為受戒的酬謝禮品。而這些東西，都是桑結(jié)甲措事先替他預(yù)備好了的。

是時候了，桑結(jié)甲措回到拉薩，從布達拉宮向整個西藏以及蒙古各部公開地正式發(fā)布了下列文告：

偉大的第五世達賴喇嘛已于水狗年圓寂，遵從他的遺囑，暫不發(fā)喪?，F(xiàn)在他的轉(zhuǎn)世圣體已從班禪受戒，并經(jīng)大皇帝批準是為達賴六世。茲定于十月二十五日在布達拉宮司西平措殿堂中舉行坐床典禮，賜福眾生。希一體周知，準四方歡騰。

文告下面是班禪、第巴、政府大臣、各大寺院堪布的簽印。

消息一經(jīng)傳出，僧俗又驚又喜，誰還會說什么呢？即使有人議論，也只是私下說說而已。最不愉快的是固始汗的子孫們，因為這么重大的事情，第巴桑結(jié)竟不同他們商量，大大損傷了他們的面子。但是發(fā)作又無濟于事，也不是時機。何況此事皇帝也已批準了，還派了章嘉呼圖克圖帶著許多御賜珍寶來參加六世的坐床大典。有權(quán)勢的人是最怕受到權(quán)勢冷落的，他們怎能不把這筆新賬埋藏在心中呢？

十月二十五日既是黃教始祖宗喀巴的忌日，又恰好是他的生辰。本來在這一天，家家要在房上燃燈表示紀念，俗稱燃燈節(jié)?，F(xiàn)在又加上個六世達賴坐床的大典，當(dāng)然就更加熱鬧了。遵照桑結(jié)甲措特意頒發(fā)的命令，拉薩的各條街道打掃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干凈過，連樹上掉下一片落葉都會有人隨手撿起來。

當(dāng)倉央嘉措穿著用香薰過了的黃色法衣、坐著八抬大轎進入拉薩的時候，所有的房頂上都飄著各種經(jīng)幡、傘蓋和彩旗，松柏樹枝沿途燃燒著，螺、號、鼓、鈸響成一片。到處有頂禮膜拜他的人群，尊貴的、貧賤的、應(yīng)該出來和能夠出來的，全都出來了。鮮艷的服飾，吉祥的歌舞，雪白的哈達……啊，這就是拉薩！拉薩是這樣美麗，這樣傾心于他；他也傾心于拉薩。他不禁陶醉了，有些自豪了。剛剛?cè)柯涑傻牟歼_拉宮，也好像挺立著紅、白、黃三色的巨大身軀說：我是為倉央嘉措而出現(xiàn)的。

就這樣，貧苦平民、少年詩人倉央嘉措，成了第六世達賴喇嘛。

他坐在布達拉宮紅宮第四層的集會大殿〔1〕的無畏獅子大寶座上，接受著一群陌生人的朝拜，好像在繼續(xù)做著一個奇異無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