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還不見塔堅乃回來,這使倉央嘉措不能不往壞處想了。自從他當(dāng)了達(dá)賴,作為朋友的塔堅乃找來了,連根本不來往的舅父和姑母都找來了;仁增汪姆偏偏不來,是什么道理?如果她沒有變心,能不來嗎?……是的,她變心了,一定是變心了!……可是,那又怎么樣呢?誰能把她怎么樣呢?唉,仁增汪姆啊……
你這終身伴侶,
若是負(fù)心薄情,
頭上戴的碧玉,
它可不會做聲。
塔堅乃回來了!
倉央嘉措靠近他坐著,聞著他衣服上的那股家鄉(xiāng)的氣味。
“她沒有和你一起來嗎?”六世開口第一句就問。
“我去得太晚了!”塔堅乃捶了一下坐墊,“我找到了阿媽改桑的小店,仁增汪姆早已經(jīng)出嫁了?!?/p>
倉央嘉措一下子倒在宮墻上,他感到自己像一片破碎的經(jīng)幡,在狂風(fēng)中搖晃著,從布達(dá)拉宮的最頂上飄向地面。?。∷奕肆?,果然沒有等他。絕望之中,積蓄的愛情變?yōu)閲姲l(fā)的怨恨。他提起筆來,飛快地寫道:
自幼相愛的情侶,
莫非是狼的后裔?
盡管已經(jīng)同居,
還想跑回山里。
姑娘不是娘生的,
莫非是桃樹上長的?
為什么她的愛情,
比桃花謝得還快呢?
塔堅乃分辯說:“這也不能怪她。你為什么不早些給她去信呢?”
倉央嘉措說:“她為什么不早些來找我呢?我到哪里去找送信的人呀?再說,她,阿媽改桑,還有她們的鄰居次旦堆古,都不識字。作為黃教的首領(lǐng),西藏的神王,我能公開地談情說愛嗎?我的難處,我的苦處,她為什么就不體諒?”
塔堅乃反駁說:“她的難處,她的苦處,你為什么也不體諒?你當(dāng)了達(dá)賴,走得那么遠(yuǎn),住得那么高,作為一個普通姑娘,她能來找你嗎?敢來找你嗎?能和你成婚嗎?你成了一棵高大的神柏,小兔子是攀不上去的呀!”
“我不是沒有想到這些,我苦思冥想,作了安排,讓她搬到拉薩來,費用由我負(fù)擔(dān),生活請你關(guān)照……”六世噓唏著,后悔因為一時沖動,寫了怨恨她的詩句。
“可是晚了!阿媽改桑說,要是早得知你有這樣的安排,她們會照你的意思做的。姑娘總是要嫁人的,求婚者的包圍是很難沖破的,能夠沒年沒月地等下去嗎?”
“她怎么說?仁增汪姆說了些什么?”
“我沒有見到仁增汪姆。她嫁到日當(dāng)〔1〕去了?!?/p>
在倉央嘉措內(nèi)心的河面上,怨恨和嫉妒的冰塊,化作傷感和思念的波浪……
他又習(xí)慣地走到窗前,遙望無盡的藍(lán)天。她嫁給誰了呢?丈夫?qū)λ脝??她會不會還在眷戀當(dāng)年那個叫阿旺嘉措的青年呢?哪怕能和她再見上一面也好??!……他吟出這樣一首詩:
白色的野鶴呀,
請你借我翅膀,
不去遙遠(yuǎn)的北方,
只是向往日當(dāng)。
塔堅乃勸慰了他一陣,出宮安排自己的生活去了。
一個多情的詩人,在熱戀中不可能沒有詩;失戀時的痛苦更不可能不求助于詩的表達(dá)?,F(xiàn)在,他的心事向誰訴說呢?塔堅乃走了,桑結(jié)是嚴(yán)酷的,蓋丹不會諒解他,宮中所有的佛、菩薩、金剛……更不會同情他。日增拉康〔2〕里供養(yǎng)的蓮花生的銀鑄像是不會說話的,他是有兩個妻子的佛祖,如果他還沒有圓寂,該會同情布達(dá)拉宮中僧人的愛情苦惱吧?曲吉卓布〔3〕里的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及尺尊公主〔4〕,早已過完了他們自己的愛情生活,帶著驕傲和滿足的神態(tài)立在紅宮中,不再過問他人的事情了。只有詩歌是他的朋友,他的知音,他的寄托,他的形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