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里,他夜間半睡半醒,白天不思飲食,唯有紙筆不離手邊。
他看見掛在墻上的弓箭,寫道:
去年栽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稈;
青年驟然衰老,
身比南弓還彎。
他望見窗外的經(jīng)幡,想到自己為仁增汪姆送過祈福的幡兒,又寫道:
用手寫的黑字,
已被雨水沖消;
內(nèi)心情意的畫圖,
怎么也擦不掉!
他走到鏡子跟前,寫道:
熱愛我的情人,
已被人家娶走;
心中積思成癆,
身上皮枯肉瘦。
當他悔恨沒有早些正式求婚時,又寫道:
寶貝在自己手里,
不知道它的稀奇;
寶貝歸了別人,
不由得又氣又急!
絕望的苦戀雖然高尚,畢竟沒有出路。如果自己不寬解自己,豈不會發(fā)癡發(fā)瘋嗎?于是,他寫道:
野馬跑進山里,
能用套索捉住;
情人一旦變心,
神力于事無補。
隨著時間的流逝,心靈的創(chuàng)傷漸漸地愈合著。倉央嘉措終于熬過了第一次失戀的痛苦。
當一個人冷靜下來之后,他的思考便有了豐富的內(nèi)容和理性的價值。感性的東西好比草原,理性的東西好比雪山。沒有草原,雪山就無處站立;不登雪山,也就望不清草原。
近來發(fā)生在故鄉(xiāng)的兩件事,引起了倉央嘉措的深思:對于殺害那森的那個甲亞巴,我只說了一句要懲治的話,第巴就堅決而迅速地把他正法了;而對于我付出了那么多感情的仁增汪姆,我卻半句話也不能說,更無法阻擋她嫁給別人。我有權(quán)報恩,也有權(quán)報仇——盡管我沒有仇人,而且也不想報復(fù)——卻無權(quán)守護自己的情人。在別的方面,我像是一個巨人;在愛情上,還不如一只小鳥。不想要的卻得到了,想丟也丟不掉;想要的倒得不到,而且是這樣無能為力。都說是佛爺決定著人們的命運,而佛爺?shù)拿\又是誰決定的呢?眾生啊,你們在羨慕著我,可知道我在羨慕著你們嗎?……
一粒反抗的火種在他的心頭閃爍著。但是反抗誰呢?第巴嗎?第巴對他并無惡意,而且愛護他;蒙古的王公嗎?他們并沒有參與選他為靈童和送他到拉薩來坐床這些事情;皇帝嗎?他遠在北京;是誰呢?是誰在故意為難一個叫倉央嘉措的人呢?……是的,還是那種力量,那種把他往旋渦中推搡的力量!它不是來自哪一個人的身上,它是無形的,卻是強大的。光躲是不行的,躲避固然也是一種武器,卻不能造就勇士;必須在無處可躲的時候,向進逼者反擊!
一個人穿上了袈裟,就應(yīng)當成為會走動的泥塑嗎?華麗的布達拉宮就是愛情的斷頭臺嗎?愛自己的情人和愛眾生是水火不相容的嗎?來世的幸福一定要用今世的孤苦去交換嗎?成佛的欲望和做人的欲望是相互敵對的嗎?……他越想心中越亂,疑問越多,深陷在矛盾之中。
他搖了搖鈴,叫蓋丹前來。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绷勒f,“作為隨便交談,不必有什么顧及。”
“是,佛爺。我一定如實回奏。”蓋丹多少有點緊張。
“坐下吧?!绷垒p聲嘆息著,“我這里真成了佛宮啦,來添燈敬香的人多,來隨便談心的人少。你明白嗎?我很不喜歡這樣。”
“這也難怪?!鄙w丹慢條斯理地說,“諺語講:大山是朝拜的地方,大人物是乞求的對象。您只是賜福于人,并不有求于人,這正是您的高貴之處?!?/p>
六世搖了搖頭:“鳥用一個翅膀飛不上天空,人過一種生活會感到厭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