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開始下起傾盆大雨。花香被雨水沖散。有個男人垂手而立,他耷拉著腦袋,頭發(fā)沾濕糾結(jié),一縷縷貼著頭皮。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聽得到他在低聲哭泣,像一條喪家的狗。他哭得肩膀顫抖。蠟燭投射的燈光在他身上裁剪出猥瑣骯臟的形象。我見他形銷骨立。長衫被雨水浸潤出深色。這樣的男人像極了一個游魂。穎走出房間,撫摸他被雨水淋濕的腦袋。而后招呼他進(jìn)去。黑暗。無窮無靜的黑暗覆蓋下來。黑暗里,男人像一條貪婪的狗一樣在穎身上舔。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的沉睡意味著對雨水的遺忘。可我分明看見了發(fā)生在家里的骯臟不堪的交易。然后我聽見了女人的哭泣,長短不一、高低不平的哭泣聽起來和蕭竹嗚咽無異。這聲音來自我母親。家里的衣柜被推落。餐桌被人撞開。鍋碗瓢盆散落一地。唯有雨水,嘩啦啦的雨水覆蓋了無休無止的爭吵。我看見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黑暗中,我看到兩張男人的臉,一張是我的父親,另一張則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拳腳相向。是黑夜里盲目的,類似兩只狗的撕咬。旁邊的女人冷眼相看。母親不知所措地哭喊著,可是沒有人理她。沒有人理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我想要站起來,卻動彈不得。我茫然地看著發(fā)生在雨夜里的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鬧劇。啞然失聲哭了起來。我的哭泣匯進(jìn)母親的哭泣。哭的雙重奏助長了混亂的火焰。
而后陌生男人被父親擲出的花瓶砸破腦袋。哐當(dāng)一聲,花瓶碎裂。粘稠的血順著他水淋淋的頭發(fā)流下來。他抱頭嚎叫起來,聲音凌厲得讓我害怕。他雙手撐地,慢慢爬起,然后不顧一切,一瘸一拐沖出穎的房間。我動彈不得,他向我沖過來,我看清楚了他的臉,是張裁縫,是臨水街成衣店的張裁縫。他把我撞倒,撞倒我手中的風(fēng)車。我嚇得尖叫起來,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可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的風(fēng)車被他踐踏,成了一張皺皺的紙。碾碎了的風(fēng)車扇葉沾到了他鮮紅的血。雨水從天而降,將它沖刷得千瘡百孔。然后不可挽救的,我的風(fēng)車順著急流的雨水,滑向水溝里。
我的整個童年都被碾碎了。夕陽西下,天空涂抹了猩紅的顏色。我夢見了自己的哭泣,夢見自己親手葬送了風(fēng)車。親手葬送了一個五彩的夢。
十一
我終于還是將故事推向了俗不可耐的結(jié)局。用夢寐的形式混淆讀者的視聽。我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穎。在虛構(gòu)的故事面前,一切的條條框框失去了作用。我乘坐了一艘沒有方向和航線的船。它載著我一路航行。越過了險灘也越過了暗礁,一路劈波斬浪,終于還是靠了岸。我將這個故事送給穎,穎說,你的靈魂丟了,葬送在無止境的苦海里。永遠(yuǎn)找不回,找不回了……我捧著打印好的稿件。難以掩飾自己的失落。我盯著稿件,讀到了這樣的開頭:
那一個清晨久久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像一幀定格了的黑白照片:灰蒙蒙的霧,動蕩不安的紅樹林,以及若隱若現(xiàn)的帆影。一個叫做穎的女人牽著我的手,久久佇立在被大霧緊鎖的碼頭,她的手心潮濕,略帶冰冷的溫度。我的小小的手被她握著,感受著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安穩(wěn)和馨香。這是與母親截然不同的氣息,它們彌漫在這個大霧緊鎖的碼頭,彌漫在我小小的身軀里。長久的佇立,令我感到困惑,但我無心打擾,亦不敢過問,只是保持著和她同樣矜持的姿勢。目之所及,徒留空曠的虛無涂抹蒼穹……
我突然難過得想哭。努力回想第一次寫下這個開頭的情景,可是我什么也回憶不起來了。什么狗屁靈感什么狗屁激情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我隨手撕爛了稿件,將他們丟在校道上。我又看到了無數(shù)的美好靈魂擦肩而過。他們無視我茫然失措的表情,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步伐踩過的地方,是交織在一起的現(xiàn)實和幻象。我不知道是我虛構(gòu)了故事還是故事虛構(gòu)了我。
我只知道我隨波逐流了這么久,真的該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