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都是我嫁進沈家后才知道的。
雖說沈家家大業(yè)大,嫁進沈家,自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但是沈洪一病四年,眼看著行將就木,這時候嫁進沈家做妾,無異于枯守活寡??蓱z天下父母心,誰又舍得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里推呢?
菊媽張羅了好幾日,給沈洪納妾的事,依然是沒有眉目。這時正好有一個云游到此的法師向沈老夫人進言說,若是沈大公子三日之內還不納妾,邪鬼上身,必死無疑;若是可以納妾沖喜,說不定就可以嚇跑邪鬼,病體痊愈。沈老夫人一聽,著急起來,當下就在全城貼出公告,誰家的女兒肯嫁給沈大公子做妾的,父母可以得銀五百兩。
賣女兒的事,一般的父母是做不出的,我爹顯然就不同。
那天傍晚,爹爹是被一大群人押回我家茅草屋的。押送爹爹的人,我都認識,他們是專做放高利貸營生的,一個尖嘴猴腮,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叫做貴利榮;一個三角眼鷹鉤鼻,一臉的兇相,叫做蒼蠅蘇。這兩個人不是第一次來我家了。每次爹爹賭輸了錢,都會和他們借錢,而后他們就會來我家里搶走能賣錢的東西。但是這次和以往不大一樣。
這次,他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氣勢洶洶。爹爹不只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臉是血,走起路來,腿都是一瘸一瘸的,看起來十分不靈光。
一見了我,爹爹就趴在地上號啕大哭道:“女兒,女兒,我這次死定了。我來見你最后一面的,你以后自己照顧自己,找個好人嫁了吧,爹爹不能陪你了……”
我自顧自地拔著園子里的草,權當什么都沒有聽見。今年雨水好,菜長得又肥又大的,過不了多久,總能有個好收成。我抬起頭來擦擦汗,天邊,一行歸雁披著彩霞,漸漸地遠了。再過兩年,邢楓哥哥就從邊關回來了。
爹爹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哭鬧著。我聽得煩了,忍不住說道:“爹爹,女兒知道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您就安心上路吧?!?/p>
爹爹聞言,氣得臉都綠了,卻沒有如以往一般把我喝罵一番,而是顫悠悠地點點頭,一時間老淚縱橫。
貴利榮叫囂著,“死老頭,你女兒都不管你啦,你也見了你女兒最后一面,現(xiàn)在該由我們來處置你了!”說著,他拿出一把精光閃亮的柴刀,在手上晃了晃,直晃得人心里發(fā)慌。
蒼蠅蘇按住爹爹的手,貴利榮悠哉游哉地說道:“我是先砍掉這死老頭的左手好呢,還是右手好?九容姑娘,你說我先砍你爹的哪只手好?”
我邊把拔出的草收整齊,準備喂兔子,邊淡淡地說:“隨你好了,先砍哪只還不是一樣?”
蒼蠅蘇白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這個女子果然是天性薄涼。既然如此,阿榮你還不快些砍?”蒼蠅蘇的話音還未曾落下,貴利榮的柴刀早已對著爹的手重重地砍了下去,手起刀落。接著,我聽到了爹喧天嚷地的哭喊聲。我偷偷看了一眼,爹的白發(fā)在暮色中隨風抖動,很是凌亂不堪。一瞬間,我的心頭似被利錐扎了一般地疼。
爹雖然嗜賭成性,也曾五次三番想把我賣到妓院去,好拿到銀子翻本。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親爹啊!娘生我時難產(chǎn)死掉了,若是沒有爹,又怎會有今天的冷九容呢?
爹的哭叫聲聲聲都叫到我的心坎里。我嘆了一口氣,輕輕說道:“放開我爹爹,他欠你們的銀子,我來替他還?!?/p>
我爹這次仿佛爭氣了,他哭嚷著道:“女兒,我是寧死也不肯把你賣進窯子的,我是自作自受,你就讓爹爹去死吧。”
貴利榮哂笑道:“冷老頭,九容姑娘,我倒是有一個好主意,既不必把九容姑娘賣到妓院里去,你又可以還清債務?!?/p>
“貴利榮,你別騙人啦,天地間……哪里有這么好的事情?”爹的頭上冷汗涔涔,說話有些不成腔調。
我始終不敢朝他的手看上一眼,唯恐看到滿眼大片大片的殷紅,淹沒了我的心。
貴利榮說道:“沈家貼出公告,要給沈大公子納妾。九容姑娘要是肯跟了沈大公子,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冷老頭你還能得到五百兩銀子還債。這豈不是一舉兩得么?”
爹怯怯地看著我,不敢言語。誰都知道沈洪是個癆病秧子,嫁給他無異于守活寡。我也知道。但是,我總不能眼看著我爹被人砍斷兩只手,卻因無錢醫(yī)治,流血死去。
我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天邊的雁群已飛得不見蹤影,只留下凄清的云彩守著孤獨西墜的斜陽。蒼山日暮,說不出的滿目凄涼。
邢楓哥,我早料到也許會有這么一天,可是做夢也不曾想到,它竟來得如此之快。誰教我生在這樣一戶人家呢?自古桃花逐水流,這是我的命。
別了,我的邢楓哥。后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