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眉順眼,誠惶誠恐地接下老夫人的玉佩,細聲說道:“多謝老夫人厚愛。九容一定謹遵老夫人教誨?!?/p>
待得沈老夫人微笑著點點頭,我方在心中長長地舒緩一口氣。這沈老夫人,果然是精明之極。先是以不接茶水看我是否小家子氣重,接著又給予厚賞,同時恩威并施,步步為營,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我不得不嘆服。不過,她的九轉(zhuǎn)海棠玲瓏玉,我是極不愿收下的。被迫嫁入沈家為妾,非我所愿。既然嫁入,我便不在乎是否枯守活寡,只想可以明哲保身、平平安安、無風(fēng)無瀾地終我一生。世家大族,原是有很多的恩怨糾紛,我并不想摻入。然而事與愿違,過門第一日,我便引得菊媽不快,同時沈老夫人的贊賞和厚禮,必定引得諸人嫉恨??磥砦以谏蚣业娜兆?,并不是那么好過了。
接下來是給大奶奶柳雨湘敬茶。她接過茶杯,啜了一小口,拉著我的手,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才溫言道:“九容妹妹年紀雖小,卻難得容貌又好,舉止又端方。姐姐這里沒有什么好東西,唯獨這個翡翠鐲子,是前年我過生日的時候,相公送的。今日就借花獻佛,送給妹妹,希望妹妹喜歡才是。”
我推搪道:“這么珍貴的東西,九容不敢收?!?/p>
柳雨湘笑道:“從今往后你我姐妹共侍一夫,二人同心,幾世修來的福分,還分什么你我?妹妹若不嫌棄,就收下吧。”我這才收下了。
給梅嬈非敬茶的時候,她面上的表情有些不屑一顧。她冷冷地翹起戴著黃金指甲的小指,接過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站起來說道:“老夫人,我聽到敏兒在哭著找我呢,我該去看看她了?!蔽以缇吐犝f沈家三房子嗣中,唯有二公子沈福育有一個女兒,想來便是梅嬈非口中的敏兒了。
沈老夫人當(dāng)即面上變色,冷冷地橫了梅嬈非一眼,不曾說什么。菊媽立刻教訓(xùn)道:“二奶奶向來是最曉事的,今個兒怎么這般不長臉?現(xiàn)下兒大公子娶新奶奶沖喜,自然是新奶奶為大。二奶奶若是還惦著敏兒小姐,豈不是讓大公子沒臉,讓新奶奶沒臉,讓老夫人沒臉?”菊媽三個“沒臉”說得梅嬈非額上冷汗涔涔。在沈家,得罪了沈老夫人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她這才知道,自己一時負氣可能帶來的是什么樣的后果。但她仍然嘟囔道:“我對老夫人,自然是十分孝敬的,才不像某些小戶人家出來的人不三不四……”
“夠了!”隱忍不發(fā)的沈老夫人終于發(fā)話,聲音不高卻威嚴十足。我分明看到梅嬈非的身子陡然顫了一顫,坐回了位子上。然后,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錦盒,發(fā)狠般摔給我,嚷道:“新奶奶,這對鎖子金環(huán)送給你,但愿蒼天保佑,你為大哥帶來福音,讓大哥不但死不了,而且還能和你生下麟兒,為沈家……”她的話還不曾說完,便自覺地住了嘴。毋庸置疑,她失言了。或者,她心里無數(shù)次地咒沈洪早些死去,好教她夫妻兩個繼承家業(yè)。但是,她實在不該講出來,尤其是在今個兒,在沈老夫人的面前。
沈老夫人的臉色早已變得鐵青鐵青,如同青銅蠟像一般,她眼中的冷漠如同利劍,刺得梅嬈非渾身顫抖不已。
梅嬈非早已嚇得臉色發(fā)白,跪倒在地,自個兒扇自個兒的耳光,連著扇了二三十下,邊扇邊痛哭流涕,聲淚俱下,“求老夫人饒恕媳婦。媳婦一向心直口快,口不擇言,請老夫人恕罪!媳婦兒愿意向新嫂嫂賠禮道歉!請老夫人饒?。 ?/p>
待得梅嬈非的臉都腫得老高老高,沈老夫人才冷冷說道:“好了。把二少奶奶帶去祠堂思過三日,讓她自個兒好好反省反省吧。菊媽,這三日里,每天讓廚房的人只送一頓飯罷。老二,這樣處罰你的媳婦兒,你可有什么話說?”
身材臃腫的沈福忙不迭地跪下磕頭道:“老夫人英明。是媳婦兒自作自受,老夫人這樣處罰恰到好處?!?/p>
沈老夫人的臉色如同寒冰一般,指著梅嬈非說道:“今個兒給洪兒娶妾沖喜,你這個悍婦卻在這兒造謠生事。若是日后洪兒真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要你拿命來還!”
梅嬈非終被帶下去了。堂中諸人都噤若寒蟬。
菊媽邊給老夫人順氣,邊笑著說道:“老夫人,何苦跟孩子們生氣呢?今個兒是大公子的好日子,您若是氣到自己,大公子知曉了,心中該有多么不安。”
菊媽當(dāng)真是個厲害的角色,老夫人聽了她的話,神色果然緩和了良多。她這才記起我,微笑道:“禮儀繼續(xù)吧。九容,難為你了?!?/p>
我低下頭,淡淡地說道:“九容不敢。”然后接了茶杯,奉到三少奶奶岑溪弦面前。
岑溪弦笑靨如花,雙手去接茶杯,邊接邊笑著說:“這可是折殺我了。新嫂嫂,快請起罷?!辈恢鞘裁淳壒?,她的指尖剛觸到茶杯,立刻把茶杯一推。茶杯自我手中掉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茶水濺落滿地,弄得我滿身都是。
岑溪弦忙說道:“九容嫂嫂并非是有意打落茶杯,想是今個兒折騰了這大半天,也極倦了?!?/p>
她邊上盛裝而坐的一個女子卻小聲嘀咕道:“果然不是大戶人家出身的,竟連個茶杯也端不穩(wěn),落杯既是落悲,這滿屋子的喜氣,竟全被沖走了。”
“溪苑,新嫂嫂是無心之失,你怎可以亂說話?”岑溪弦責(zé)備道。
也是后來,我方知道,那個被岑溪弦稱為溪苑的女子,原是她的胞妹岑溪苑。她嫁給了山東織造司的公子方舒寒,今個兒是特意來觀禮的。
我心里自然明白,茶杯是被岑溪弦掃落的,然而當(dāng)時誰會注意到呢?整件事情,擺明了是她串通胞妹來陷害我。我即便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還會落下個搬弄是非、誣陷她人的惡名。她的手段果然比梅嬈非厲害得多。
屋子里異常安靜,靜得人心里發(fā)慌。岑溪苑的話,想來是每個人都聽到了的。沈老夫人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岑溪苑是客,自然不能苛責(zé),而且,她也并非始作俑者。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打翻茶杯、沖走喜氣的我的身上。有些人臉上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卻苦于無計可施,像柳雨湘;而更多的人,則是用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