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好人。曾幾何時,也有人如是對他說。但那時,他大概還真的是個好人吧。
時值永貞九年十月末,初冬凜冽悄然襲來,偌大個鳳陽府已被飛霜白霧和冬日暖燈厚厚妝裹,妍態(tài)盡展。
白弈乘車從軍政府出來,一路不急不緩地向侯府駛?cè)ァ?/p>
數(shù)月來,不斷有逃荒饑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來,州里的壓力便愈重起來,除卻分撥帳篷與粥糧,值此人丁混雜之時,治安更顯得重要。
但殷孝偏在這時入城殺了人。
幾日前,他親自去見了鹽商盧云之子盧杞,以圖先行安撫。但盧杞提出的條件卻分外苛刻——盧杞讓他派軍替其父開山鑿墳哭孝發(fā)喪。
初聞一瞬,他著實震怒異常,恨不能將那囂張的家伙撂倒,拖出去鞭笞示眾。不過一介商賈,竟敢辱我軍威!
但他強迫自己隱忍了。
過剛易折,柔韌長存,古訓(xùn)如此。
于是他二話不說,應(yīng)承下來。他找來中郎將劉祁勛,暗令他故意在殷孝野寨旁大造聲勢。
不如將計就計。收拾盧商不過早晚,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收服殷忠行。
六年對峙,那殷孝愈發(fā)地沉斂,始終倚仗天險,堅守不出。殷孝其勇,再加地利,誠不可與之爭鋒。如今,他便要借機,將殷孝從山寨里激出來。
接連幾日來,他估算著,殷孝也該有動作了。
白弈看一眼半明半昧的天光,不禁揚起唇角。
白日里的商攤已差不多散去。夜市未上,鳳陽街市難得露出一派盛筵將起前的清淡模樣。
忽然,一道青影掠入車內(nèi)。白弈眸光一閃,揚手截下,卻是白氏傳信的青竹筒。他將之拆看了,不動聲色地收入袖中,喊車夫停下。
路邊,一位老者正收攤,攤上只剩一只竹籠,內(nèi)中一只杜鵑正哀哀地蜷縮著。
白弈上前問道:“大叔,這鳥兒怎么了?”
老者道:“捕回來時傷了翅膀,賣不出去了?!?/p>
白弈取出一吊錢遞給老者道:“賣給我吧?!?/p>
那老者一驚,推拒道:“使君,這鳥已傷了。何況,這……這也要不了這么多錢?!?/p>
白弈微笑道:“這些錢你拿去團年辭歲使。入冬了,別再捕鳥了,怎么也要讓它們喘一口氣才是?!?/p>
老者呆了片刻,展眉笑道:“使君可真是善心人?!崩险哒獙ⅧB籠罩上,白弈卻攔下他,反手打開籠,將那只杜鵑捧出來抱在懷里。
小小的鳥兒傷了羽翼,縮在他掌心,無助地張望著,圓圓的眼中流露出驚恐來。白弈輕輕地蒙住它的眼,感覺那小小的一團溫暖在掌中輕輕戰(zhàn)抖,他的心忽地莫名一沉。
他回了侯府,將這只杜鵑交給墨鸞。
墨鸞給小鳥安置了軟布鋪墊的小窩,與侍女靜姝一起仔細地給它理傷?!岸嗫蓱z的小鳥?!彼p聲嘆息,眸中滿是哀傷和心痛。
白弈聞聲,心下微微一顫,腦海中卻忽然掙出一句辯白——捕鳥人也要吃飯活命。但他并未說出口來,一切只是那雙墨黑眼眸背后深邃的旋渦,掩蓋在平靜溫和的微笑之下。
墨鸞柔聲道:“哥哥你是好人?!彼龘嶂▲B喃喃嘆道,“沒事了,過兩天你的傷好了,就又可以飛了?!?/p>
白弈眉心猛然刺痛,看著面前少女水一般清澈靜柔的笑顏,一剎那,他只覺得心口竟堵得喘不上氣來。他暗暗調(diào)息,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阿鸞,今晚咱們不學(xué)棋。你留在屋里照顧小鳥,好么?”
墨鸞聞言,綻出一抹恬美的微笑,點了點頭。
白弈轉(zhuǎn)身快步離去,徑直出了后苑,才漸漸緩下腳步來,不由得剎那怔忡。他這是怎么了?動搖過多,于他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