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淵

就在皇宮上下都在忙于操辦即將到來的新年盛筵之時(shí)，已經(jīng)舊居深宮，不問世事的太上皇忽然將當(dāng)了皇帝的兒子找來，想在自己居住的大安宮擺一席家宴，熱鬧熱鬧。

如今父親的意愿，李世民是一向不大愿意違背的，他很清楚歷經(jīng)玄武門之變后，后世的史書必將對自己有所詆毀，因此在父親還在世的時(shí)候，自己應(yīng)盡的孝道一樣也不可缺少。

雖說，如今太上皇已不再擁有什么實(shí)際的權(quán)力，但表面上，他仍是全天下地位最尊貴的人。受邀參加這次宴席的人實(shí)際并不多，但大都舉足輕重。天子以下，在大臣中，歷經(jīng)武德、貞觀兩朝的老臣陳叔達(dá)與蕭瑀無疑是最德高望重之人，其他的臣子便只來了高士廉與長孫無忌，兩人與皇家自是姻親，同時(shí)也凸顯了家宴的色彩。兒媳輩由于皇后缺席，因此只來了四夫人中居前的韋貴妃與燕賢妃，而孫輩更只有皇后親出的三位殿下在位。

眾人圍坐在一起，氣氛還算融洽，畢竟從武德九年李世民登基后，李淵對這個(gè)唯一的嫡子并不十分待見。

家宴擺到一半，李淵停下筷子，仔細(xì)看向正端坐在李泰身邊的明瑤，隨后便笑著伸出手說："來，瑤兒，過來皇祖父這邊。"

明瑤乖巧地走到李淵的身邊，雖說祖父還不算高齡，不過自從來到長安后，祖父似乎越顯蒼老了，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大部分時(shí)候帶給人們的并不是幸福，她一直記得娘說過的這句話。

李淵將孫女抱在腿上，和藹地問道："你母后最近身體怎樣？"

話音剛落，承乾與李泰頓時(shí)為妹妹捏了一把冷汗，只見明瑤突然沉默了一下，等到再抬起頭時(shí)，眼圈紅紅的："母后一直在床上躺著，都不能陪著瑤兒出去散步。"

李淵聞言，忙哄道："你母后心地良善，自有菩薩保佑著，再過一陣就定能陪著瑤兒散步了。"

李世民頓時(shí)顯得頗為驚異，倒不是為了女兒的回答，而是父親似乎很少有這般慈愛的模樣。

才想著，耳邊就傳來李淵對著一眾人的問話："你們看，瑤兒的模樣可像極了一個(gè)人？"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便說："可不正像她母后。"

李淵笑道："皇帝可真的是念極了皇后，你們其他人說說。"

頓時(shí)，各式各樣的答案都出來了，有猜皇帝的，有猜長孫無忌的，唯有說到太穆皇后的時(shí)候，李淵微微有些點(diǎn)頭，但仍說不是。

這時(shí)，明瑤自己扭頭對李淵說道："皇祖父，我知道，娘親有和我說過。"

李淵不掩驚訝："哦？是誰？"

"是不是秀寧姑姑？"

明瑤的答案使整個(gè)桌面陷入一片死寂中，直到李淵摸了摸孫女的頭發(fā)，嘆道："是啊，如今也只有你母后才想得到，你皇祖母只得了這么一個(gè)女兒，卻不想……幸而她去得比誰都要早，要是和皇祖父一樣活到現(xiàn)在，見到只剩下你父皇，不知道該是如何傷心啊。"

李世民的眼神一下子黯了下來，隨即跪倒在李淵面前，只道："孩兒不孝。"其他人也立刻跟著跪了下來。

李淵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孫女，慘然一笑："都起來吧，飯才吃到一半呢。"

在場的氣氛緊張而壓抑，這時(shí)眾人的耳邊只聽見明瑤嬌憨的聲音："皇祖父，母后還和我說過皇祖母最疼的就是父皇，真的嗎？"

轉(zhuǎn)瞬間，李淵的臉色頓時(shí)變得有些異樣，不過最后還是點(diǎn)頭，卻是對著皇帝說道："不錯(cuò)，世民，你母后自幼最疼的便是你。"

"那是不是因?yàn)楦富书L得最好看呢？"明瑤晃著李淵的手臂，親昵地問道。

李淵"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是啊，當(dāng)初你四叔小時(shí)候生得不好看，你皇祖母還鬧脾氣呢。"

李世民也跟著笑了出來，似乎他們父子之間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在一起輕松地笑過了，他滿帶笑容地看了女兒一眼，說道："來，瑤兒，皇祖父抱著你這么久也累了，到父皇這邊來。"

"皇帝，你可別和我搶瑤兒，你們小時(shí)候，我也就這么抱過秀寧。"李淵佯裝生氣地說。

李世民賠笑著點(diǎn)頭應(yīng)道："兒臣記得，父皇只肯抱著妹妹，元吉還哭鬧來著。"

沉默了片刻，李淵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隨后低頭向?qū)O女問道："瑤兒，你母后還和你說過關(guān)于姑姑什么?。?

"娘說，秀寧姑姑是女英雄，是巾幗不讓須眉。"

李淵興趣盎然地笑問："那瑤兒知道什么叫做巾幗不讓須眉么？"

明瑤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皇祖父，就像花木蘭一樣，娘有教我背過《木蘭詩》。"

皇帝見父親興致頗高，聲音里滿是難得的輕松："瑤兒，你要是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父皇便許你一個(gè)愿望，如何？"

"皇祖父也許你一個(gè)愿望。"

明瑤隨即走到父親和祖父中間，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背著，一直背到"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才停了下來，笑吟吟地看著面前的兩人。

一身粉色的衣裙，頭上梳著兩個(gè)可愛的發(fā)髻，白嫩的小臉上帶著兩個(gè)頑皮的小酒窩，李淵仿佛看見三十多年前，秀寧也這樣笑著站在自己的面前，心中頓時(shí)歡喜得不能自已，拉過孫女的手便說道："告訴皇祖父，瑤兒想要什么呢？ "

明瑤歪著腦袋想了想，說："瑤兒想要皇祖父一直像今天這么開心。"

"好，只要瑤兒常常來找皇祖父，那皇祖父每日都能開開心心的。"李淵欣慰道。

"父皇也還欠瑤兒一個(gè)愿望呢。"

明瑤忽然有些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囁嚅道："瑤兒想要母后。"

李世民怔了一下，隨后雙手摟過女兒，將她抱在懷中，卻久久沒有回答。

宴后，李淵和李世民父子二人單獨(dú)待在內(nèi)室中，兩人沉默了許久。

忽然，李淵開口說道："你可知道，當(dāng)初長孫夫人屬意的聯(lián)姻對象不是你，而是元吉？"

李世民猛地一抬頭，良久后才道："兒臣不知。"

"哎，"李淵嘆了口氣，"你娘偏愛于你，知道自己快不久于人世，便堅(jiān)持要將若水許配給你，且一定要在她活著的時(shí)候看見你們成親。我沒辦法，只好與高士廉商議，讓他再去勸說長孫夫人，長孫夫人沒再反對，只是之后卻終日在家中的庵堂里吃齋念佛，直至亡故。世民，你對不起她啊。"

李世民靜靜地聽父親將話說完，只說了一句："爹，我不會(huì)像你那樣，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李淵心中一時(shí)五味俱全，嘆道："原來你都……世民，你娘和若水看似性情大不相同，可最后只怕是殊途同歸，你可明白？"

"是，兒臣明白，不過該抓住的，兒臣絕不會(huì)放手。"說完，他轉(zhuǎn)身便走了出去。

李淵緩緩地退坐到一把椅子上，自己的兒子還太過年輕，還不相信命運(yùn)的強(qiáng)大是即使身為人間的帝王也無法撼動(dòng)的，就像從前，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張如夏花般明艷的臉龐，如今，你最愛的兒子也已經(jīng)快要嘗到這樣的痛苦了呢。

深夜的皇宮，隱隱帶著幾絲更深的寒意。

閃爍的燭火，模糊的人影，似乎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