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除 夕

貞觀二年的除夕，整個皇宮到處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皇帝站在甘露殿的門口，似乎在向遠(yuǎn)處眺望著。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李世民淡淡地問道。

鄭吉小聲答道："回陛下，已是申時了。"

皇帝點了點頭，沒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內(nèi)侍："替朕更衣吧。"

鄭吉頓時松了口氣，連忙對邊上的幾個宮女打了個手勢，自己也跟了上去。

元旦、冬至與皇帝壽辰是宮中最重要的三個節(jié)日，而今年的冬至由于祭天的緣故并沒有在宮中大肆操辦。因此，貞觀二年的除夕夜，皇帝選擇在太極殿宴請朝臣。

李世民今夜的更衣相當(dāng)繁復(fù)，不過與祭天大禮上的大裘冕服還是略有所不同。

今日皇帝身著的十二章冕服為袞冕服，乃踐祚、饗廟、征還、遣將、飲至、加元服、納后、元日受朝賀、臨軒冊拜王公之服也。廣一尺二寸，長二尺四寸，金飾玉簪導(dǎo)，垂白珠十二旒，朱絲組帶為纓，色如綬。深青衣纁裳，十二章即，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畫，裳繡，以象天地之色也。自山、龍以下，每章一行為等，每行十二。衣、褾、領(lǐng)，畫以升龍，白紗中單，黻領(lǐng)，青褾、襈、裾，韨繡龍、山、火三章，舄加金飾。

待到衣著完畢，皇帝接過鄭吉跪呈上的冠冕，站在銅鏡面前，將皇冠戴到自己的發(fā)束上。

鄭吉等在一邊，眼睛朝門外瞥了又瞥，依然沒有什么動靜，而這邊陛下的目光越來越冷冽，宛如嚴(yán)冬，不由得微微一顫。

一個時辰過去了，眼看時間再也拖不得了，鄭吉心中嘆了口氣，無奈地想提醒皇帝該上太極殿了，只見，皇帝的身形忽然一轉(zhuǎn)，他也隨即轉(zhuǎn)身看了過去，頓時驚呆在原地。

皇后身著冊后大典時的袆衣，雙手疊于袖內(nèi)交于衣前，靜靜地立在門口，凝淡的目光直視著皇帝，深青色的朝服將皇后如白玉般的面龐更顯高貴，只是比起從前，原本那種雍容的氣韻中似乎更平添了幾分宛如月華般的清冷與肅穆。

鄭吉暗自驚嘆：袆衣者，深青織成為之，畫翚，赤質(zhì)，五色，十二等。素紗中單，黼領(lǐng)，朱羅縠褾、襈，蔽膝隨裳色，以緅領(lǐng)為緣，用翟為章，三等。青衣，革帶、大帶隨衣色，裨、紐約、佩、綬如天子，青韈，舄加金飾。要知道，即使貞觀元年的除夕，皇后也不過身著鈿釵襢衣而已。

李世民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皇后，那張比起兩年前似乎更為年輕的容顏，沒有了過去那種斂于內(nèi)的淡漠與平和的微笑，而只是這樣默默地看著自己，更像是新婚初識時的那個她，淡然到了極致，遺世而獨立。

若水此刻的心情如同一汪潭水，波瀾不驚，不知道為什么，越是走進這座皇宮，她的心就自發(fā)地越來越沉靜起來，不遠(yuǎn)處，那個人間的帝王緩緩走來，最后在離她半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向自己伸出手。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衣袖，然后，袖中的手被人準(zhǔn)確地握住，兩人交握的雙手隱在寬大的袖子里。

戌時，慶典正式開始。

毫無疑問，唐代的皇宮遠(yuǎn)沒有后世所想象的那樣富麗堂皇，甚至作為皇宮中最為重要的大殿太極殿，其色彩也是偏于暗系的，青色與黑色是最為常見的兩種顏色，但依然使若水感到了一種恢宏博大的氣勢與內(nèi)斂深邃的蘊涵。

當(dāng)皇帝和皇后并肩走進殿內(nèi)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瞬間的震撼，不過當(dāng)兩人跪坐于最前方的位子上后，那種震撼自然而然地轉(zhuǎn)為了驚喜與欣慰，皇后無恙！

若水定了定神，抬起頭，露出了今天以來的第一個微笑，莊重而祥和，令人無可指摘。

魏征抬頭向前方的皇后看去，很明顯的，這位來自長孫家的女子清減了許多，一雙眼眸反而顯得更為清亮，舉手投足間依然是完美無瑕?？墒牵坪醮蟛∫粓龊?，皇后即使在沉默時也有了幾分靈動。此刻再想想前段時日太子的巨大變化，顯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臺下女子們婀娜的舞姿似乎沒法吸引住天子的目光，他一直時不時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皇后，緊緊地抓住身側(cè)那只冰冷的手。

君臣之間其樂融融，臣子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今夜陛下的臉色溫和了不少，不復(fù)往日的喜怒不定。向來性子直爽的尉遲敬德從位子上站起來，拿起酒杯朝皇后敬酒道："臣敬娘娘鳳體安康，千歲千歲千千歲。"

話音剛落，房玄齡、杜如晦也一同站起身來，向皇后敬酒。

若水心中微訝，雖然早已知道這些出自秦王府的貞觀名臣們對長孫很是敬重，不過在今日這種莊重的場合中，他們?nèi)詫屎蟮脑趫霰憩F(xiàn)出了一種出于內(nèi)心的歡喜，這讓自己無法不感動。

不過，若水并不清楚的是被稱為貞觀名相的房、杜二人與長孫的淵源有著一層更深的聯(lián)系。就在當(dāng)初秦王與太子爭斗最慘烈的時候，還只是秦王幕僚的倆人被太子借太上皇之手趕出了秦王府，在那時，潦倒異常的他們與家人受到了來自秦王妃的照顧，潛于暗處，并在不久之后成為了玄武門之變的主要策劃者，那種來自危難時候的雪中送炭足以令任何人感懷終身。

若水剛要舉起面前還未動過的酒杯，不想李世民卻先一步取走杯盞，笑道："皇后身子尚未恢復(fù)，這一杯便由朕代為之了。"說完便一口飲盡。

眾臣見狀，酒后皆有些酣醉，一時氣氛也輕松了不少，好像回到了當(dāng)初在文學(xué)館的時日，君臣之間嬉笑怒罵，無所禁忌。尉遲敬德不由得呵呵地笑道："當(dāng)初漢光武帝說娶妻當(dāng)如陰麗華，如今我尉遲可要說，那是他劉秀還沒見過我們大唐的皇后呢。"

其實這話頗有些失禮，不過皇帝聽著也不由得笑道："沒想到敬德也讀過不少書。"

若水失笑，舉起茶盞："尉遲，本宮只好以茶代酒謝過你的溢美之詞了。"言語間帶著一絲罕見的爽利。

"老房，你看，一樣是娶老婆，你可就差多了，你家那個辣婆娘，我可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幾壇酒下肚，尉遲敬德一把鉤過房玄齡的脖子，取笑道。

房玄齡正聽得尷尬，只聽得上邊皇后溫和道："房夫人將房大人看得甚緊，正是愛夫的表現(xiàn)，此乃房大人之幸啊。"

若水很是意外這樣的氣氛，原來貞觀初年，這些重臣們倒是頗有些真性子在。突然，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輕語："那若水的賢惠可是對為夫的不在乎？"

一陣白酒的香醇撲面而來，若水身子微微一顫，隨后鎮(zhèn)定道："皇后的賢惠可是陛下之大幸呢。"

皇帝突然毫不掩飾地大笑出聲，若水一驚，忙向下看去，幸而不少人已喝得搖搖晃晃了，目光在掠過時，她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里似乎還少了一個人，究竟是誰呢？一個流傳到后世，同樣聲名極盛的貞觀名臣，不過也許要到貞觀晚年吧。

李世民看著自己的妻子又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一陣酒氣上涌，他毫無預(yù)警地側(cè)過身，將若水突然打橫抱起，只對著臣下扔下一句"朕與皇后先離席"便轉(zhuǎn)身朝邊門走去。

長孫無忌見狀，徑自搖了搖頭，嘆著氣應(yīng)付起正歪歪倒倒地踉蹌到自己面前來敬酒的尉遲敬德與房玄齡，看來老房今天也被灌醉了。

王珪詫異地看著魏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魏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看見沒有，這就是皇后，一個真正能夠母儀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