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的主子雖不好,鋤桑卻真夠意思,專門為我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來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個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鋤桑笑嘻嘻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沒什么的。再過一年你便十五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夠出嫁的年齡了。”我抬手欲打他,鋤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里君聞書少年老成的聲音又出來了,“司杏——”我撇了撇嘴進了屋,君聞書桌上堆滿了書,他皺著眉頭指著一張紙說:“這是怎么回事?”我伸頭一瞧,是我給他抄的有關(guān)鵝湖之會的資料。
鵝湖之會是中國學術(shù)史上的重要盛會。朱老夫子和陸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論戰(zhàn)多時,雙方各持己見。朱夫子主張多讀書,多觀察事物,根據(jù)經(jīng)驗加以分析、綜合和歸納。而陸九淵主張“發(fā)明本心”,心明則萬事萬物的道理自然貫通,所以尊德性、養(yǎng)心神最為必要。這兩位夫子,我都不喜歡,尤其是朱熹,總覺得他很刻板,毫無生氣。對著他的書,都覺得死氣沉沉。于是,在抄了兩位老夫子的一大段話后,我心下極為厭煩,隨手畫下幾句話——
假當日論戰(zhàn)時,有惡鳥疾飛來襲,朱夫子和陸夫子又當何為?朱夫子當急令弟子查書,翻找鳥之名、生處何地,再思防御方法,只恐未及書到,已作鳥食。而陸夫子,定當令弟子不動,閉目靜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惡鳥見之,必當以翅掩口而心喜耳。
因是資料,要不斷有修訂、增減,我一般把君聞書下令抄的東西做成活頁——做法也和前世差不多,用錐子鉆一排孔,把鐵絲磨亮,把紙穿在上面——我寫的這段話原是在另一張紙上的,當時只是為了出出惡氣,并不打算做正文裝訂。可能抄完后君聞書讓我去做別的了,一時忙亂就夾在里面了。我不禁追悔莫及。
“這個……嘿嘿……”我強笑著,不知該怎么解釋。朱熹和陸九淵都是盛名文士,尤其朱熹,地位非常,我這么說,無異于離經(jīng)叛道了。我想著,身上冷汗涔涔。
君聞書并不說話,就那么盯著我看,我心里越發(fā)慌了起來。這可怎么辦?說是在書上看來的?攻擊圣教,口出邪說,這可不是一般罪名啊!誰若真敢這樣寫書,被查出來是要掀起文字獄的。說是我寫的?那我……我不敢往下想了。
“說!”君聞書的口氣越發(fā)冷厲。我撲通跪下了,顫聲道:“少爺,奴婢一時糊涂,請少爺責罰?!?/p>
君聞書捏著那張紙,卻不言語。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著,心想完了完了,這次怎么也逃不過去了,君聞書那正統(tǒng)夫子,不打死我才怪。還有他的爹,若知道有家奴如此,定把我送去報官。那我怎么辦呢?
“那你覺得又當如何?”
“這個……奴婢一時糊涂,隨手寫下的。奴婢死也不敢了,請少爺寬恕?!蔽抑挥锌念^了。
“沒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說朱陸夫子皆不是,那你覺得如何?”
?。?!他問這個是什么意思?我用余光瞄了瞄他,看不出什么來。我眨了眨眼睛,說:“奴婢一時糊涂,朱陸兩位夫子皆是光輝人物,思想千古,教人無數(shù),為我朝之圣賢也……”我正閉著眼睛往下說,卻被君聞書冷冷地打斷了,“別裝了,光輝人物,思想千古,教人無數(shù),我朝圣賢……一套一套的,你編得倒是挺快。說吧,你到底覺得如何?”
這君聞書還真難對付呢,看來不拿點兒內(nèi)容出來應付他不行?。】墒?,我也不能說是自己的話,總得找點兒別的名人來擋一擋。誰呢?急中生智,還真想出一個人來。我說:“奴婢愚笨,倒覺得呂東萊先生的看法可以行之?!眳螙|萊是鵝湖之會的主發(fā)人,正是他的起事和催促,才有了鵝湖之會。在格物致知上,呂東萊屬于經(jīng)驗學派,觀點并不和朱陸二人相同。
“哦?那惡鳥來襲,呂先生卻當何為呢?”
呃,這個君聞書,是幽默還是學究?。课矣钟^察了一番他的臉色,實在看不出他的想法,只好硬著頭皮往下接,“奴婢認為,真有惡鳥來襲,呂先生當率弟子手攀腳……蹬……”我想說爬,沒敢,“于崖石下藏隱,臥倒不動。奴婢乃粗人,無風雅雍容,只顧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