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時候,我便讀書。蕭靖江信中提到的書,君聞書都有,我一本一本地讀。由于我們的文化根基相差太遠,對書的看法并不一致。比如他在信中告訴我,覺得韓愈文勝于柳宗元文。我卻認為韓愈的官雖然做得比較大,一副正統(tǒng)君子的樣子,每篇文章都有著強烈的教化使命,但單就文來說,柳卻勝于韓。通俗來講,韓是質(zhì)勝于文,而柳是有文有質(zhì),卻說不上文質(zhì)彬彬。真正文質(zhì)彬彬的,古今我最推崇賈誼。而且,既是要為人臣子,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都是不可或缺的研習對象。《過秦論》明明是書生之論,卻讓人不得不信,既富文采,又有道理,古今策論我推之第一。至于《出師表》和《陳情表》,一個含蓄規(guī)勸,一個委婉陳詞,雖是以下諫上,卻讓人心生同感。對于臣下來說,這種書表是最重要的。我還讓他注意王安石和司馬光的文集,這兩個人的觀點做法完全對立。王安石固然未成功,司馬光卻更失敗。我認為,王安石遭圍攻,很大程度上是個人性格中的缺陷。越是位居高位的人,其個性越能影響國家的命運,有時居然可導致整個國家為之受難。覆巢之下無完卵,自己亦為之所累,此誠不得不察也。我是以后人的角度看待,功過大體還分得清,蕭靖江卻是歷史中人,總要受當時的導向所牽引。
蕭靖江別的還好,只是從我的角度來看,書生氣有余,度量卻不足。我在信里特別囑咐他“為人要弘毅”,雖家世不好,仍然要弘毅,不要受庶母的影響。大概是應試教育出來的,我對考試這東西看得很淡??嫉眠^怎樣?考不過又怎樣?歷史千年,我們只不過是其中一顆小得不能再小的沙粒。真正璀璨千古的,是那些把睿智思想傳于后世的人。官做得再大,過眼云煙,又有何用?不過這些我沒和他說,怕他多心。當然,我在信里大篇幅提到的還是讓他努力讀書,畢竟九月又要考試了。
日子過得飛快,春去夏來。我十歲下半年入府,今年已經(jīng)十四了。由于有了蕭靖江的信,我的心情好多了,每天拿出來讀讀,也更勤于給蕭靖江寫信。信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有我如何對付君聞書的,有我如何和鋤桑他們玩的,有我養(yǎng)了什么花花草草的,也有和他正經(jīng)討論讀書的……我寫的如此多,以至于當我寄第二封信的時候,君聞書驚訝地說:“你這里面是什么?這么厚!”不錯,確實厚了點兒,十二頁。我賠笑說:“厚是厚了點兒,不也是一封么!”君聞書研究了我一會兒,仍然吩咐鋤桑寄了,我舒了一口氣。
十一歲來的瑯聲苑,如今三年多了,除了君聞彩出嫁,君府再也沒有別的動靜。我不敢,君聞書也不讓我出園子,每日便躲在瑯聲苑的小天地里。青木香的事無人再提起,也或許有了結(jié)果我不知道。曾經(jīng)起過風波的事似乎都讓人遺忘了,包括我。君聞書對我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好像也沒把我當嫌疑人,至少在瑯聲苑的天地里,我還是可以好好活著。想想我便有點兒惴惴不安,日子真的可以這么過下去嗎?有時我也琢磨君府,這一家人,人員也不復雜,怎么就沒點兒人情味兒呢?君聞書除了每天短暫地往臨松軒晨昏定省,也不見著和誰有更多來往。君夫人是做娘的,她也不來看看兒子?一家人,真是怪呢。
凡事不可多想,這一天,侍槐出去給君聞書辦事,我正汗流滿面地往手推車上搬書。今天天氣大好,正是曬書的好日子,忽然聽見鋤桑在外面高喊:“見過夫人。夫人,少爺正在書房?!蔽乙汇叮ゎ^看向君聞書,他正在寫字,手微微一歪,然后默默地放下筆來,起身往外走。
“少爺?”我不知要不要出去。我不想去,那個君夫人,我想想便害怕。她若是見了我在瑯聲苑活得好好的,肯定要生事。
“怎么了?”
“少爺,侍槐不在,我……”我囁嚅著,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想他也明白。
“侍槐不在,當然由你去前面奉茶?!本剷恼Z氣平淡,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