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合了程遠圖和小沈,一同出了皇城。小沈簡直像要瘋了一樣,嘴里不停地講他的小師妹這小師妹那,兩只眼睛不是竊笑,而是明目張膽地大笑了。這同我惡劣的心境成絕對的反比。如果不是念在他醫(yī)了佑生,我很可能掐死他,給他小師妹省了這個話癆丈夫。
我推說酒醉頭痛,只默默不語。程遠圖也冷著個臉,不發(fā)一言。我們都被那個瘋子殘害到了岔路口,大家抱拳相別,各自上路。我原來還煩小沈嘮叨,他們走了,我倒還希望聽誰說點兒什么,不然我腦海里全是昨夜佑生的容顏和他的話語,我快成瘋子了。
任馬走在鄉(xiāng)間路上,我呼吸著這久違了的自由自在的氣息,它依然甜美,可也有了一絲苦澀。這絲苦澀牽動著我的淚腺,我動不動就淚流滿面。我無休止地想起我和佑生的一點一滴,直到我的心被水滴石穿,變得千瘡百孔,玲瓏剔透。
我現(xiàn)在理解了書上所說的那些共產(chǎn)黨人,為了新中國拋家舍子,投身革命的大無畏的革命勇氣。原來我以為他們都是為了逃避父母管教、學(xué)校考試、指腹為婚、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或是對現(xiàn)實的婚姻不滿,又離不了,找個堂皇的借口離開,不用再養(yǎng)家糊口,弄不好還能遇上個年輕的革命知己,取不滿意的配偶而代之?,F(xiàn)在看來,幾百萬人里,只要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真的為了理想如此痛苦過,革命勝利就是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
我用了兩天才回到小鎮(zhèn)上,熟悉的環(huán)境讓我既松弛又悲傷。與佑生在這里相處的回憶像冷箭一樣,在所有我們待過的地方向我射來——百發(fā)百中,我根本無處躲藏。
淘氣看我回來,簡直像……真沒法再夸張他的那種震撼的喜悅之情,差點兒就給我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禮。只一個時辰之間,一大堆人就跑來見我,說要買煤買爐子。淘氣告訴我,其中有些人昨天剛買過。我澎湃的怒潮無處發(fā)泄,只好見誰罵誰,罵得他們個個嬉皮笑臉,高高興興地拿著東西回去了。賤人哪,沒說的了。
夜晚最是難挨,紛紜瑣事,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我擋不開去。我是換了一個地方,竟還如此,那佑生在相同的地方,該是多么傷感。想起現(xiàn)在他躺在黑暗的帳中,我不能再去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疼痛襲來,他只能獨自強忍,我淚如雨下。
我真活不下去啊。可我要是繼續(xù)待下去,每天只走那一條路,只在書房中枯坐,只背著手在街上逛,連東西都不敢碰,我也是在慢慢地死去,讓佑生跟著痛苦。這真是向前一步是深淵,退后一步是懸崖,沒活路啦!
一夜之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成眠。胸中萬馬奔騰,波濤洶涌,手足顫抖,生不如死?。?/p>
我現(xiàn)在完全理解了那些吸毒品的人,痛苦啊!有誰讓我真真切切地忘記這痛苦,哪怕只一瞬間的逃避,給我什么我也認了。
這時更明白佑生是多么堅強的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受過最深的背叛,依然沒有失去他那溫和純良的天性。依然有真性情,有眼淚,有微笑。依然有羞澀,有關(guān)懷,依然有那世間最深切的愛意。他從來沒有回避過痛苦,單薄的雙肩有如此的擔(dān)當(dāng),其中就包括他這次有勇氣允許我離開他身旁!……可想到這些我就更難受死了,我寧可都遺忘?。?/p>
我實在是怯懦,不愿受這種苦楚,在第二天就準備離開小鎮(zhèn),去為兵士護衣奔忙。我先和淘氣把賬理了一遍,發(fā)現(xiàn)我們所獲甚豐。更奇特的是他雖然不愛文字學(xué)習(xí),記賬行商卻是一學(xué)就會,甚至無師自通。我安排了種種,在午時騎了馬路路,逃出了小鎮(zhèn)。
后面的二十來天,我都是在路上旅行。
我走過清晨薄雪覆蓋的田野,我走過黃昏落葉蕭條的樹林,我走過晴空倒影的湖畔,我走過楊柳依依的長堤;我和同行的人們談天說地,我與路旁的兒童歡笑嬉戲;我站在橫渡江水的舟頭,低聲吟唱,水鳥啾啾,與我相和;我登上聳入云端的山頂,誦朗詩句,萬頃松濤,作我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