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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別時容易見時難(4)

水長東 作者:杜若


如月走到石亭階下,略站了站方往亭中走。兩人瞥見一抹淡翠的身影走近,便都止住了說笑。如月先見過了端王,又知江鉉是端王自幼的伴讀,情誼非比尋常,也深深一福,道聲:“江五爺安好。”將點心盤子往石桌上放了,又見兩人都無話,這才退下。

江鉉望著她沿花間小徑走遠(yuǎn),那背影楚楚動人,倒似梢頭的新綠一般,不由回頭看了端王一眼。端王卻神色淡然,沒什么表情。

江鉉見他如此,忍不住好笑,道:“上回你說從前的事情,你早就擱下了,我說你那是掩耳盜鈴。莫非為我說了那四個字,索性你把鈴鐺掛到跟前了?”

端王似懶得搭腔,只往桌上拿了酒壺,自斟滿了,慢慢地喝著。

江鉉目光移至亭旁的梅樹,梅花謝盡,新葉未生,唯枝干遒勁,橫亙于碧空之下。恍惚間兩段記憶重疊,一時難分彼此。“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事!”他嘆道,“上回一眼望見,白雪紅梅,石亭人物……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時何地了!我不信你能忘得了當(dāng)日在魏府所見,我也不信今時你眼前的,你能視而不見?!?/p>

“那么,”端王終于開口,“今時與往日再像也好,今時畢竟不是往日,我也絕不會重蹈覆轍?!闭Z氣淡然,一如既往,如果不是太過熟悉,分辨不出其中那一絲刻骨的疲倦。

江鉉手中的酒杯從唇邊移開寸許,輕輕笑道:“你那脾氣我清楚得很,重蹈覆轍大約你還不會,我只怕你矯枉過正?!?/p>

端王不由一怔,默然不語。

江鉉知他心結(jié)難解,多說也是無益,便把話題轉(zhuǎn)了開去。因提起清田之事,江鉉聽聞他近來并不很順手,頗為煩劇,便勸說:“開朝百余年,萊州又是幾次大災(zāi),本來就是一本爛賬。況且,你那都不是往人嘴里摳肥肉,那是生生地從人身上割,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還是慢慢謀劃的好。”

端王將酒杯往石桌上一頓,道:“我若有三五十年的光景,自然與他們慢慢圖謀,可是朝中事能由我說了算的時候,只怕也不過眼下這幾年罷了?!?/p>

江鉉很留意他的這句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說:“皇上親政,總還要五六年的時間?!?/p>

端王笑了笑,“五六年間我能做成這件事,也已不易?!鄙酝?,又嘆了一聲:“皇上也慢慢地長大了……”

“怎么?你是覺得皇上他……”

端王不語,將手中的酒杯斟滿,卻也不喝,呆呆地望了許久,方搖了搖頭說:“皇上畢竟才十歲,現(xiàn)下還看不出什么來。”

“那么皇太后呢?我知道她對你,還是頗為感戴的?!?/p>

端王淡然一笑,“皇太后的心中,皇上自然是第一位的。而且……”他沉吟著,沒有說下去。他欲言而未盡的話,江鉉能夠猜出三分,但那些話是他也不便提起的,一時兩人都沉默下來。

輕風(fēng)徐徐,悄無聲息地吹落杏花數(shù)點,端王捻起落在手邊的花瓣,不由想起正康二年的早春,自己便是在沾衣欲濕的杏花雨中,離開京師。殿辭時,皇帝凝視他良久,卻只說:“江州是個好地方,風(fēng)土人情都好,安心地去吧?!彼陂L兄復(fù)雜的目光中低下頭,十分平靜地回答:“是?!蹦悄晁臍q,比他年長三歲的二皇兄福王還以母喪為由留在京師。他很清楚皇帝急于讓他離開京師的原因,也很清楚皇帝最后那句話的言外之意。

——別再回到京師。

其后十二年,他確實未再踏入京師一步,在江州封地,他以閑散宗室的身份,過著風(fēng)流名士的逍遙生活,他曾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終了于這樣的日子。直到正康十三年的深秋,皇帝病危的消息傳到江州,同時來的,還有一紙征還的詔書。

身邊的好友幕僚都勸他不必奉詔,回去那個是非之地,唯獨他自己卻道:“不回去怎樣,回去便又怎樣?我倒要去看看,皇上替我安排了一個什么樣的下場!”便是懷著這樣賭博般的心情,他登舟返還京師,當(dāng)船由運河駛過高高懸空于河面的城門,京師的繁華撲面而來,他甚至以為,那也許是他最后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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