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琴打開來,就著燈看了幾眼,見是個年輕女子,只左臉上一道疤,由眼角直劃到嘴邊,看來頗為可怖,便搖搖頭說:“不認得。”
如月說:“你再仔細認一認,她和你從小相熟的,只臉上多了那道疤,你想著若沒有那疤她是個什么樣子,就該認得了?!?/p>
侍琴依言又拿起畫來,看了一會兒,驀地心頭掠過一個人影,猛一激靈,差點驚呼出來,忙用手死死地堵住嘴,方壓了下去。又再看那畫時,不知是驚是悲是喜是嘆,眼淚滾滾地落了下來,自己用袖子掩住了臉,輕聲說:“雙燕……雙燕她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如月也將聲音壓到了極低,方說:“她原已沒為官奴,后來逃了出來,她也不曾孤身行過路,遇上歹人給砍了一刀,幸好是命大,不曾給砍死,到底這道傷是沒有法子了?!?/p>
侍琴聽到最后一句,眼淚又似斷線珠子般淌落,泣道:“我和她從小最是要好,如今她這樣子,我反倒活得好好的……”
如月忙掩了她的嘴,勸道:“好侍琴,你不用說這些,雙燕她都明白的,我也明白的?!?/p>
侍琴淚眼婆娑,望著如月,只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方又想起一件極要緊的事,便說:“自從那日姑娘告訴了我那些,這話我就一直擱在心底。我原也聽我家姑娘提起過,大夫人有一樁傷心事,當年大爺去得早,留下的原是雙生的一對女兒,因說雙生兒命硬,都抱了出去養(yǎng)的,養(yǎng)到八歲上,老相爺吩咐接回來,卻只接回我家姑娘一個,那一個兩歲上就遭了大水,沒了。府里知道根底的人原就不多,因怕大夫人傷心,更加地沒人敢提,我也只聽我家姑娘影影綽綽地說過一點兒,后來見了姑娘,我也疑心過,莫非是二姑娘命大,當初那一劫躲過去了?可終究不敢信。那天姑娘說了那些話,我才敢想,莫非姑娘真的就是……”
如月聽她說到一半,眼淚已止不住地涌出來,由枕邊扯過帕子來掩著,待她說完,方用力拭了拭眼睛,答道:“你說得不錯——正是我?!?/p>
侍琴猛地張嘴,要喚卻喚不出聲,要哭也不敢放聲,無聲而泣,氣噎得渾身如篩糠一般。忽然掙著身子,就在床上跪了要磕頭,早被如月一把抱住。她也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兩人只管互相死死地摟著,那淚便如開了閘,流也流不完似的。
還是如月先緩過來,緊著在侍琴耳邊道:“千萬忍一忍,不能叫人聽見!”侍琴聽了,方死命忍著,到底止住了。
兩人依舊靠著床欄坐了,暗夜沉沉,相依相偎,便無言,也有一種別樣的情意。
良久,侍琴說:“那年臘月,大夫人離家?guī)兹眨f是回娘家去了,可我曾聽說,是找到姑娘了。只后來大夫人依舊一個人回去的,也就沒有再提起。”
如月默然半晌,慢慢地點了點頭:“是,我見著娘了?!?/p>
侍琴嘆道:“天可憐見,總算讓大夫人跟姑娘見上了。大夫人回府還不到一個月,府里就……”
如月沒有作聲,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胸口那個玉蟬,攥得那樣緊,就像恨不得嵌入肉里去似的,血在肌膚下汩汩地流,掌心火燙火燙。
那時母親也是這般緊緊地抱她,仿佛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見她了似的,雙燕好說歹說地勸,直到說出一句:“看把姑娘摟得都憋壞了?!狈讲欧砰_。
母親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那樣滿臉的淚,她卻是心底一片涼,眼里一片干,只想著,那時既已抱了出去,如今又何必再來尋?既要來尋,又何不早來?從前睡里夢里地盼,如今好容易心也木了,以為把這事拋開了,卻又不得安靜。
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怨意。母親命人張羅了那樣一桌菜,不但沒有吃過,連見也沒有見過的,香氣撲鼻。她卻想著,十六年都過去了,一桌好吃的又怎樣呢?便忍著不動,一筷子也不肯動,任憑母親一樣一樣地指……
到末了,母親放下筷子。連雙燕也來勸時,母親反倒說:“不要緊,不想吃就不吃。”但那滿眼的辛酸,到底叫她的心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