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過去了,我每天過著一樣的生活,皇上并不像我想象中的一樣,會到興慶宮里來,我坐在寢宮中,忽然一個念頭閃進(jìn)了我的腦中,大明宮的嬪妃這么多,皇上多半把我遺忘了,也許讓我入宮就是他一時的心血來潮罷了。順著這個念頭想下去,一片陰影籠罩住了我,我會不會變成白居易筆下的上陽白發(fā)人,慢慢地老朽在興慶宮,我心里想著,不由地輕輕吟起《上陽白發(fā)人》來: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釆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 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nèi)便承恩,臉?biāo)栖饺匦厮朴瘛N慈菥醯靡娒?,已被楊妃遙側(cè)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xì)長;外人不見見應(yīng)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fā)歌》!
上陽人曾經(jīng)充滿了希冀和幽怨,最后變得心如死灰,我雖然不企求君王的恩寵,可是如果一輩子無聲無息地腐爛在這里,并非我所愿。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想起了那日被他抱在懷里,在飛馬上隔著面紗的一吻,我想起在上陽宮里,他逼近我的鼻息,那么熱烈!
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起來。
我的手冰冷起來,他是不是早就忘記了我,他是個皇子,普天下的女人,只要他看上了,除了皇上,誰又能干涉他!
天下美女,又何止千萬。
可我不相信,我記得那些有力的擁抱,我記得那兩束火焰,我不相信我的感覺會出錯。
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皇上的女人,命運(yùn),多么地會捉弄人。
“娘娘要是覺得悶的話,到外面散散心吧?!庇裉m走進(jìn)來。
我站了起來,她給我披上一件絳色披風(fēng),秋意更深了,外面的風(fēng)已經(jīng)帶著冬天的寒意了。我吩咐她,“抱上琵琶,我們到龍池的池心亭去?!?/p>
小蓉剛好走進(jìn)來,一聽便驚喜道,“娘娘要彈琵琶,太好了,奴婢早就想聽娘娘彈上一曲了?!?/p>
龍池碧幽幽的,仿佛冒著寒氣,池上有幾株殘荷,在秋風(fēng)中傲然立著。玉蘭攙著我,上了曲曲折折的漢白玉橋。
時值黃昏,夕陽的光只不過一層薄薄的輕紗,沒有一點溫度,這輕紗籠在一片片繁華褪盡的枯枝上,使枯枝鍍上一些脈脈的柔光。沉香亭靜靜地立于山坡之上,回憶著當(dāng)年的歌舞喧天,燈紅酒綠。
池心的亭子像一只輕巧的燕子一樣,輕盈地落在水面上,展翅欲飛,可惜它永遠(yuǎn)也別想飛起來。小蓉把琵琶置于亭間的石桌上,將懷里的繡墩放在一個石凳上,“娘娘坐下吧?!?/p>
我卻站在欄桿前,望著對面的瀛洲門,似乎沒聽到小蓉的話。我此時忽然覺得,其實我一直就在這興慶宮里,什么牡丹亭,什么樊姑娘,什么非云非霧,都只不過是一個迢遙的夢。這個念頭讓我迷茫異常,我覺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丟了,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和地點,可我一定在什么地方丟了。
這個站在興慶宮龍池的亭子里的才人娘娘,是誰?
我嘆了一口氣,回身走到墊好了繡墩的石凳上坐下,拿起還包著的琵琶。
“娘娘,讓奴婢來吧?!毙∪卣舆^琵琶。
“不,以后這件事都我自己來,”我慢慢地解開綠綢,“記住了,這綠綢布就算再舊,你們也不能把它換掉?!边@是娘親留下的,我不會讓別的人亂動的。
玉蘭看著我的樣子,微微笑道,“娘娘這個樣子,倒叫我想起了畫上的昭君出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