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不好嗎?”方熾羽脫口而出:這也正是方家上下的心愿,因為他們都覺得這世上實在再找不出其他的美麗能配得上云倦初或蘇挽卿。
云倦初苦笑:“不好,沒有比這更糟的了。”
“為什么?”
“因為……我配不上她?!痹凭氤跤挚戳艘谎鬯刻觳恢炊嗌倩氐睦C樓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腳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負,雪地上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延伸向遠處一棵梅樹,一樹的鮮紅。
“我活在這世上,已是一個錯誤。我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苦,我一個人承受便罷了,怎能再教她來……”云倦初沒有再說下去,這已經(jīng)是他所能傾訴的極限了:當雪覆蓋住大地,有誰知道這滿眼的潔白下面藏的是泥濘的黑土?就像是這世上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云樓公子光鮮華麗的外表下面藏的是怎樣一種深刻的自卑……
“你原來……是喜歡她的……”方熾羽低聲說,他已漸漸沒有了剛才的怒氣。云倦初話他當然不可能完全聽懂,因為其中有太多太多的不堪重負并非是常人所能理解??墒撬麉s知道能讓云倦初這樣一個人開口向別人傾訴的該是怎樣的一種悲痛,甚至絕望。他還能從他的話中感到一種真切的壓抑,更有一份無奈的情感,深沉如海。
云倦初停住了腳步,許久沒有回答。最終,他轉(zhuǎn)過身來,清清淺淺地笑著,只是眼中有晶亮的東西隱隱約約地閃爍著。他問:“下雪了?”
方熾羽仰頭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p>
說罷,他便走出院子,頭也不回。因為他知道一個男人的眼淚是不愿被別人看到的,更何況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淚嗎?”云倦初撫上自己的臉,果然有冰涼的水滴順著指縫流了下來,涼得徹骨,要不是它們?nèi)克频牟粩嗔魈?,他還真以為是雪。
他真的做對了嗎?看著她投入三哥的懷抱,便真的能給她幸福嗎?
也許是的,因為在他心中,確實沒有比三哥趙桓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帶給她一切:榮華富貴,錦繡江山,萬千寵愛,甚至愛情。有了三哥,她便可以徹底地將他的影子從生命里揮去,她便可以開始另一段人生,有另一種生命。
他實在應(yīng)為她高興。
可心痛的感覺又為什么如此地強烈呢?仿佛是被剝離了生命的一部分。淚水更加洶涌的從頰上滑落,仿佛連眼眶也無力再承載。
這難道便是愛——他生來就不該擁有的奢念?
因為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愛情”的錯誤?一個深宮內(nèi)院中不該有的悲?。?/p>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將借三哥的手送給蘇挽卿的所謂“幸福”……
而幸福,深宮之中真的有幸福嗎?
就像云倦初此刻翻騰的思緒,遠方的夜空呈現(xiàn)出一種詭譎的神色,深藍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層層從暗到明的色彩,從紫到橙,從橙到紅,從紅到粉,再從粉化為一抹水藍。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嘆息,嘆息一段即將被高墻深院、金碧輝煌所掩埋的情緣?;蚣t或紫的光暈映在云倦初面前的紅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漣漪,漣漪之下的紅梅紅得無奈,紅得不再生氣盎然。
——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空終于變成一片深沉的墨藍,壓抑了許久的滿腔冰冷和水汽,終于化為了片片飛雪……
當最后一片雪融進云倦初的淚的時候,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已踏入了那個滅頂?shù)纳顪Y:原來他竟一直那么深地愛著她!
因為,不該輕彈的男兒淚,已如落梅,飄灑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銷魂。
蘇挽卿渾渾噩噩地跟著趙桓走下她的繡樓,腦中只回旋著他剛才的一句話:“我要帶你回宮。”
回宮?回宮成為太子的姬妾,日后的皇妃?回宮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榮華富貴?她搖頭——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故事,書上寫得太多,人也說得太多。更何況,她不愛他。不論他是太子,還是皇帝,他注定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寒光撲面,她這才發(fā)覺眼前的世界已是銀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蛟S是因為冷,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趙桓看在眼里,他命人拿來一件貂裘的披風,親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緩過神來,忙跪下謝恩。趙桓卻扶起她,然后調(diào)笑地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外邊哪及芙蓉帳暖?”
是啊,芙蓉帳暖!
從此她便是芙蓉帳后的一抹香魂,便是宮怨詞中的一朵凄艷。她從此便無須再看紛紜市井,再感人間冷暖。她只需埋首于一場場繁華夢中,期待趙桓給她榮耀,給她恩寵。然后,便是一朝春盡紅顏老的凋零……
芙蓉帳暖,能暖幾春?
她下意識地將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緊,可心底的寒氣卻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侵入她的骨髓。腦中泛起一個模模糊糊的白影,讓她心醉,又心碎,卻怎樣都抓不住。
正魂不守舍時,耳邊傳來趙桓的聲音,顯得很焦急:“怎么,他又病了?”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趙桓身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名侍衛(wèi),正在向他稟告著什么。
趙桓皺了皺眉,便匆匆而去,教蘇挽卿愣在原地,不知是該跟著,還是該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