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蕊珠貝闕(6)

挽云歌 作者:楚晴


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時離去,便何時離去,連個理由也不必說。蘇挽卿冷笑著:自己難道真的在乎嗎?不,她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她的心不在這里,她的心早已在今年的初春,失給了云樓滿院的梅花。

腳步卻不自覺地跟了上去,等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身在云樓院外的時候,她方才醒悟自己之所以會情不自禁地跟隨,竟是因為趙桓是去往云樓。

腳下的路太過熟悉了:那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曾多少次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通向那頭云倦初清清淺淺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這條小徑,裝作欣賞他滿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卻不敢去敲門。而當(dāng)他偶爾意識到她的存在,當(dāng)他輕咳的聲音向門邊移近,她便會飛快地消失在小徑的另一頭,雖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病情有沒有好轉(zhuǎn)。

順著小徑,穿過一道積雪的拱門,便是他真正的天地——這里只種梅花,只住他一人。她一直記得最初邂逅的時候,她與他爭論梅花的顏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實要比這些梅花奪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顆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時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和他談梅抬杠,只是想再多聽一會兒他的聲音?

說不清是為什么,自見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絲纏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經(jīng)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軀下深藏的智慧,她更憐惜他眼底似乎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她想靠近他,她想懂他。也許最初的動心只是因為他如詩如畫的風(fēng)采,可越是在這里住久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便越發(fā)強烈地沖擊著她的心扉——因為透過眾人的描述,她只看見一抹隱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獨靈魂。而這抹孤獨的靈魂卻一直散發(fā)著絢目的光彩,就像他一貫溫文的微笑,將他的一切哀愁掩飾得那么好,可他自己又是如何承受的?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因為她一向都有一種能看透人內(nèi)心的能力。這種能力為她贏來了許多的知己——那些與她結(jié)交的王孫公子,江湖俠士絕不是僅沖著她的美貌來的,他們是將她當(dāng)做知音的。所以她相信這一年的相處,自己的眼睛已洞穿了云倦初靈魂的一角,看到了他內(nèi)心無以倫比的孤絕??墒沁@種孤絕的源頭在哪里,她卻怎么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面具,甚至貪心地想用她的柔情去化開他心底的悲哀。

這些絲絲纏繞的情絲,曾讓她的心多么甜蜜而充實??!蘇挽卿自嘲地笑著,抬起螓首——她已是多么的習(xí)慣,走到這株紅梅之前,透過盤曲如虬的枝干,看他曾站過的地方開著的雪蕊冰瑩。豐潤的紅色花瓣剛好“貼近”著那如雪的華采,幸福地燃燒,含笑枝頭。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遠平得像鏡,連她都能照見自己的癡心了,鏡中的清光卻依舊冰冷,冰冷得絕情。

絕情?是的,他的確絕情。絕情到看著她交游四海而無一絲醋意,絕情到親手將她推進太子懷中,絕情得讓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只成為庸人自擾,竟只換來今日的黯然銷魂——他絕情得就像神,她怎么會傻到想去參勘神的內(nèi)心?

淡淡的藥香飄進她的鼻畔,拉回她忽悲忽喜的思緒,讓她意識到她已在云樓之內(nèi)。

云樓的陳設(shè)極為簡單,這是云倦初一貫的淡然風(fēng)格。其中惟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面前這面巨大的蘇繡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面是他的臥榻。

趙桓已走進屏風(fēng)之內(nèi),蘇挽卿站住了,她一向都只是接觸云倦初屏風(fēng)外的世界,從來沒有再往內(nèi)踏進一步,何況如今?

隔著這道半透明的屏風(fēng),她隱約瞧見里面的情形——趙桓坐在床邊,床前還侍立著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蓋在簾帳之內(nèi),錦被之下,只聽得見他低柔的聲音:“三哥,勞你擔(dān)心了?!?/p>

趙桓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大抵是好好休養(yǎng)之類。

蘇挽卿沒有心思聽他的話語,耳朵只在期待云倦初的聲音:他的聲音怎會那樣的虛弱,虛弱得讓她止不住的心痛?

她為什么還要心痛?難道要帶著這份心痛終老深宮?想著,她狠了狠心,邁步向門外走去。從這里,可以看見門外那片梅花的海,紅白相映,猶如水波爛漫。她覺得自己便像是海中的一朵浪花,無怨無悔地沉溺于海洋神秘的胸襟中,期待著無情的它給她一個夢想,然后再被夢醒的殘忍擊個粉碎。

“三哥,臣弟求你了,你不能……”云倦初的聲音卻忽然提高,顯得急切而無助。

心漏了一拍,她微微偏轉(zhuǎn)了一下視線,停住了腳步。

“為什么?”趙桓的聲音也大了,聽得出來他正壓抑著怒火。

云倦初的聲音顯得極為疲倦,中氣不足地回答:“三哥,宮里的規(guī)矩是不能納民女為妃的,你是太子,怎能給他人落下口實?”

趙桓沒有說話,顯然是無言反駁。

云倦初又道:“據(jù)我所知,四哥他們還有九弟都已封了親王,他們可都在虎視耽耽,一旦你有任何的失誤,他們都會抓住機會向父皇進言的,三哥你本就不是長子,父皇立你為儲君更是力排眾議,你怎能讓小人抓住把柄,讓父皇失望?”

“這……”趙桓仍在猶豫。

云倦初也不再說話,屏風(fēng)后面好像忽然被冰封住了一樣。

蘇挽卿卻知道,那“冰封”之中一定有一雙比冰還冷的眼睛,散發(fā)著比陽光下的微雪還幽冷的光彩。她轉(zhuǎn)過身去,向那屏風(fēng)悄悄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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