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她有些不耐煩。姥姥是疼她的，但她總覺得疼得她心里膩歪，疼得不是地方。

章薇的父母都在青海地質(zhì)隊工作。當(dāng)年他們一個從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畢業(yè)，一個從北京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一個分配到了青海，一個留在北京。媽媽本來可以不走的?？墒?，她還是堅持走了。走的時候，姥姥哭成了淚人，姥姥罵媽媽一輩子再別進家門?？墒牵瑡寢屵€是走了。在火車站，別人的家長都來送行，只有媽媽孤零零一個人，倚在爸爸的身旁。當(dāng)火車馳出站臺的時候，媽媽才突然發(fā)現(xiàn)姥姥、姥爺在，就在站臺最旁邊的一根大理石方柱邊。她把頭伸出車窗，大叫：“爸爸！媽媽！……”

這就是愛情？愛情就有這么大的魔力？

這些 都是姥姥在沒事時，想念她的獨生女兒時，對章薇磨叨的。愛情，一個剛剛懂事的少女，就是從媽媽、爸爸這件事情中開始揭開了它的面紗，朦朦朧朧地認識了它。

章薇是在青海柴達木盆地靠近茶卡的一座綠帳篷里落生的。那時候，爸爸是地質(zhì)隊的分隊長。媽媽是隨隊醫(yī)生。大家勸她早早地回北京，或者到西寧生孩子。她總認為自己是醫(yī)生，預(yù)產(chǎn)期還沒到，不愿意離開地質(zhì)隊，也不愿意離開丈夫。

誰知，醫(yī)生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孩子早產(chǎn)了，大概是顛簸的緣故。丈夫開著輛越野吉普，拼命往茶卡醫(yī)院開，把醫(yī)生接了來，孩子已經(jīng)落生在帳篷里。醫(yī)生剪斷臍帶，用手照嬰兒的屁股上輕輕一拍，“哇”一陣清脆、撩人的啼哭聲，帳篷里里外外的人都笑了。

四斤三兩。她剛生下來，才這么重。依在媽媽的懷里，爸爸為她拍了一張照片，這是她在柴達木盆地留下的唯一紀(jì)念。

媽媽沒有奶。任憑熬了多少羊排骨湯，又從青海湖特意找來鰉魚熬成白花花的湯，一碗一碗，喝得媽媽直反胃，惡心，奶，就是一滴也催不下來……

兩個月后媽媽的身體剛剛復(fù)原，抱著她登上汽車，又換乘火車，趕回到姥姥家。這是她到青海后第一次回家。

章薇留在姥姥家。姥爺、姥姥格外疼這個外孫女?！拔幕蟾锩睍r，姥爺挨斗后，支撐不住，臨終前，手里還攥著給章薇買來的薄荷卷糖。那一年，她才剛剛四歲。

生活在一個世代醫(yī)生的家中，章薇被調(diào)理得身體不錯。先天營養(yǎng)不良癥狀，很快就消除了。有了病，看著也方便。她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大戈壁灘上落生的。白白凈凈的，很招人喜歡。而且，越長成大姑娘，越出落得象一朵沾滿露水的鮮花，更加漂亮了。

對于章薇的教育，姥姥也是很嚴格的。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章薇的功課一直很好。小學(xué)六年級?？煲厴I(yè)了，臨近期末考試時候，章薇果然中了姥姥的預(yù)言，來了初潮。由于姥姥早就向她解釋過，而且早替她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所以，她沒有如一般女孩子那么慌張，相反很順利地考完了試，考上了中學(xué)。姥姥對她這一點，很滿意。她覺得她的薇薇長大了，是個好孩子！

可是，一上了中學(xué)，初一還好些，初二就不行了。姥姥覺得章薇脾氣越來越怪、個性強，對自己也不如小時候那么親近了。一肚子心思，問她，她也不肯說。你囑咐她的事，她偏偏不愿意干。有一次，天涼了，起風(fēng)了，早上上學(xué)的時候，姥姥一再讓她把圍巾戴上，她別別扭扭好容易戴上了，剛剛走出家門，還沒有出院，就把圍巾摘了下來，塞進書包里。隔著玻璃窗，姥姥看見了，“嗐！”嘆了一口氣。姥姥傷心了。

章薇覺得，姥姥只是從生活上、身體上、學(xué)習(xí)上關(guān)心自己，卻不理解自己。自從姥爺去世以后，家里就沒有一個男人。章薇越來越大，越渴望能得到一種異性的撫愛。她隱隱約約感到，那是與姥姥的愛不一樣。每年，爸爸媽媽從青海休假回家一次，是章薇最愉快的時候，她和爸爸最親。每次，送爸爸、媽媽走時，她都要大哭一場。她把自己所謂的愛，都寄托在媽媽，更主要是爸爸的身上，那是她理想中的英雄。

初一的春天，她從同學(xué)家里弄來一株葡萄架。同學(xué)告訴她：“到秋天就可以結(jié)葡萄，只要你侍候好它！”她開始天天澆水，盼著葡萄架長葉、開花，結(jié)出一串串葡萄來。因為秋天媽媽和爸爸就回來探親了。開花時，刮了好多天的風(fēng)，急得章薇要命。結(jié)葡萄了，那一串串葡萄，她誰也不讓動，一直到葡萄爛了，一顆顆掉在地上，只剩下架子上最高的一串葡萄了。姥姥對她說：“摘下來吧！要不都爛掉在地上多可惜！”她不讓摘。

她要等爸爸。爸爸終于回來了。那是一天晚上，她都鉆被窩睡覺了，被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曮@動了，睜開眼睛一看，是爸爸！她噌的一下躥起來，來不及問一下媽媽怎么沒來，便跑到院里，搬來凳子，踩在上面?！澳阋蓡幔俊崩牙褑枴！拔医o爸爸摘葡萄呀！”她夠不著，是爸爸踩在凳子上面，用剪子剪下了那一串紅得透紫的玫瑰香葡萄，她樂了，“吃呀！爸爸！”她叫著……

在一個女孩子的天地里，不能缺少男性的愛。小時候，她把這種愛全部寄托在爸爸的身上。

初三畢業(yè)了。章薇發(fā)現(xiàn)了心底藏著的一個秘密，象小雞雛啄破了蛋殼，終于從懵懵懂懂的世界中蘇醒過來，清晰地看見了所要看的東西。父親的愛，和對父親的愛，并不能灌溉她那焦渴的心。而且，爸爸每次來去匆匆，除了帶她到全聚德吃頓烤鴨，到公園照兩張相，就是反復(fù)叮囑她要聽姥姥的話，聽老師的話，不要和壞孩子接觸，要常給爸爸、媽媽寫信……每次來家都是這一套，象拷貝好的一樣。她感到極大的不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