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早上,他們遇見了一大片椴樹林,生長得蓊蓊郁郁,阻住了去路。陳把頭拄著索撥棍看山景,低聲道:“這林子長得真好,肯定有大貨?!?/p>
為給陳把頭助興,二愣子模仿起棒槌鳥的叫聲:“吱溜——吱溜,這里有——這里有……”
排棍拉成了一橫排,陳把頭吆喝:“點(diǎn)牛肝木煙,省得蚊子咬。”
眾人協(xié)力,一棍一棍地往前走。二愣子嘴欠,忍不住說話了:“嘿,這塊石頭平整啊,壓酸菜缸正好。”
陳把頭低吼:“拿著!”放山人最忌諱亂說亂動,把頭的話就是放山人的圣旨,二愣子乖乖地扛起石頭,沒走上幾步就氣喘吁吁了。大家見了都笑,卻沒人敢吭聲。
山林寂靜得可怕,除了索撥棍和褲角的聲響外,就只有蝴蝶在翩翩起舞。過了許久,陳把頭才說:“放下吧?!边@時(shí)二愣子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金首志突然停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遲疑著說:“這……”
大個子急得直捅他的胳膊,激動地說:“快,快喊呀!”
他喊了聲:“棒槌!是棒槌!”
大家奔來,齊齊地喊山:“棒槌!棒槌!”
陳把頭問:“什么貨?”
“五品葉!”眾人應(yīng)道。
陳把頭俯身去瞧,聲音有一絲顫抖:“嚯,二甲子!掃場子!”
在一片驚叫聲里,一氣兒又發(fā)現(xiàn)了三棵。若不是顧忌陳把頭嚴(yán)厲的目光,眾人定會歡呼雀躍。由于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棵人參,而是一片,就要按葉多的開始挖。挖參不能叫挖,而要叫抬。
二愣子帶領(lǐng)大家在周圍點(diǎn)火驅(qū)蚊,陳把頭掏出油布鋪在地上,一一擺好剪子、小斧子、小鋸、小耙子、鹿骨簽子和快當(dāng)繩。山里的規(guī)矩,人參要由把頭來抬,陳把頭用紅色的快當(dāng)繩將棒槌莖一一綁好,為的是給人參戴籠頭,怕參跑了。接著陳把頭在每株人參的周圍劃上一步半見方的框框,四角插上索撥棍,稱之為固寶。抬參要破土,首先在人參的下方開個窩子,然后用鹿簽子慢慢地起參須子。為了防止參須受損,他的動作輕柔,時(shí)而跪在地上時(shí)而俯身吹拂,樣子甚于伺弄襁褓中的嬰兒。如果不慎損傷參須的話,人參就會貶值。眾人圍觀,低聲議論,都贊嘆:“不小了,有五六兩重?!?/p>
二甲子:山參的一種。
棒槌的輪廓漸次展現(xiàn)出來,人參特有的香氣撲面而來。大家認(rèn)定頭一棵參絕對是上品。待所有的參須土都清除干凈了,陳把頭輕輕將參扶起。隨后用青苔、樺樹葉,摻上一些原土,將人參包裹起來,最外頭用新鮮的松樹皮包裹,最后用草繩打成參包子。
暮色籠罩了山林,眾人燃起火把下山。離戧子還老遠(yuǎn),大家伙兒就急著叫棍,快樂的敲擊聲驚飛了夜歸的鳥兒。留守戧子的端鍋人一聽,就知道挖到大貨了,忙拿起香紙往老爺府跑。
四個參包齊整整地?cái)[在小廟前,索撥棍依次插在兩旁,眾人焚香燒紙,叩首謝神。
陳把頭一伙兒放山人的運(yùn)氣不錯,總共進(jìn)了三次山,挖到了九棵山參,金首志分到了七兩銀子。散伙前,陳把頭格外關(guān)切金首志,說:“兄弟該回家了吧?”
金首志的回答叫陳把頭吃驚:“俺沒混出個模樣,沒臉回家?!?/p>
陳把頭沉吟半晌,說:“你就是跟俺抬一輩子參,也難出人頭地。你要是真想闖蕩的話,就去吉林街吧,俺有個熟人在那里開買賣,俺寫封信保薦你。”
天氣涼了,松花江兩岸落葉紛紛,天地間漸生蒼白之色。金首志搭乘木幫的江排,順?biāo)畞淼郊謻|大灘。吉林街早先叫做船廠,是北流水放排的終點(diǎn),數(shù)百年來人煙鼎盛,水陸交通便捷,是清廷設(shè)在關(guān)外的重鎮(zhèn)。吉林街三面臨水,素有“水都木城”之譽(yù),江邊木材堆積如山,連城墻都是木頭的;岸上街巷縱橫,店家林立,車馬喧囂,不乏吃喝玩樂的去處。說起船廠,最繁華的地方當(dāng)屬西大街、北大街和河南街。這幾條街上擠滿了大小商號,有絲房、貨棧、鐘表店、金店、當(dāng)鋪、山貨鋪以及各色酒樓,以“源升慶”、“泰和貞”、“怡會恒”最為知名。
木排剛一靠岸,就有“拉人的”圍攏過來了,七嘴八舌,熱情得厲害:“大兄弟,散散心吧?!?/p>
“有啥可看的?”
“那可老鼻子多了。你要干啥吧?”
“俺餓了?!?/p>
“餓了?吃的東西多得是,富春園的生拌魚,聚仙閣的水線包子,蔥花大餅……”
有名的大館子,肯定貴得可以,金首志邊走邊擺手:“俺不吃俺不吃。”
不斷有人過來搭茬兒:“兄弟,玩玩不?”
“咋玩?”
“有花有素,就看你的了。”
素玩指賭博,沒有哪家客棧不設(shè)賭局的,專等著涮木把的錢財(cái)。所謂花玩,就是指嫖娼逛馬子。窯子鋪一家接一家,多半是青磚罩面的臨街瓦房,門前立一叫桿,桿上高懸一串長吊燈,上書某某客棧。妓院是花天酒地的銷魂之窟,還硬充儒雅之氣,門首的楹聯(lián)都寫得露骨,什么“玉春樓里春常在,待月亭前月恒圓”,或者“鴛鴦恩愛三春水,鸞鳳笑游二月天”。
房子幾乎都是全木結(jié)構(gòu),連街道也是用方木頭鋪的,而且是上好的紅松木。紅松街道若無其事地延伸著,走在上面便有種舒坦的感受。馬車馳過時(shí),馬蹄車輪下?lián)P起咖啡色的灰塵,轟隆隆的聲響極是夸張。黃昏很快降臨了,各色各樣燈籠紛紛亮起來,或紅或黃或白,熒熒如火般于半空晃動。街邊彌漫著濃重的脂粉氣息,還隱含著模糊不清的肉體的味道,幽幽暗暗又鬼鬼祟祟,金首志不覺沉醉其中?!肮媚铩笨块T等客,見到行人就拽,說:“大哥,玩玩吧?!庇械哪景眩悍沤殴?。
更直截了當(dāng),說:“快來嘛,掏掏煙筒吧?!?/p>
“不玩,咱不會!”金首志抽身便走。
“哎喲嗬,還是生瓜蛋子呢,嫩山貨哩?!备G姐兒風(fēng)騷旖旎,蜘蛛一樣纏繞上了他,濃霧一樣的香氣猛烈撞擊鼻孔,黏黏膩膩地引誘:“本姑娘教你啊,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夜風(fēng)卷過落葉,金首志打了個寒噤。他甩開吊著他胳膊的妓女,慌張離去,連頭也不敢回,身后傳來女人放蕩的笑聲。他只記得這個窯姐的屁股很大,胳膊腰身柔軟得很,身上穿的是緞子夾襖吧,要不怎么會那么細(xì)膩?他一邊跑一邊回味,心跳得厲害。
金首志住的地方叫悅來客棧,在翠花胡同的盡頭,一溜十來間的筒子房。門一開,深厚的氣味便墻一般地朝人坍塌而來,想躲都躲不開。和窯姐身上散發(fā)的胭脂香味截然不同,這里滿是濃郁的臭氣,分不清汗臭腳臭還是尿臊氣,叫人難以忍耐。只有待得久了,才會忽略這氣味的存在。門窗緊閉,聽不見松花江水的濤聲,可胡同里的喧鬧依然入耳。門外邊賣貨的還在吆喝:“核桃、干棗、松樹籽、大瓜子、糖琉琉……”
不時(shí)還有靠人的女子來敲窗戶,隱隱便有輕笑傳來。
這一夜,金首志根本沒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