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趙成運媳婦也生了個兒子，取名趙慶豐。趙前喜形于色，盤腿坐炕，聆聽小兒的哭鬧，感覺這是世間最動聽的音樂。趿拉鞋出去，前院新移栽的刺玫開得粉紅一片，田間地頭綠肥發(fā)酵的氣息隨風(fēng)而來。他說：“滿月時擺上幾桌！”

豪雨如注，趙家辦酒席的打算被沖得一干二凈。趙前對老婆說：“二虎不尿炕了，老天爺咋尿個沒完了？”

話音未落，一個閃亮的霹靂響起，閃電照得趙金氏的乳房和臉蛋一派青綠，根本來不及做出驚悸的表情。巨雷震得男人耳朵嗡嗡直響，好久他才聽見兒子的哭聲。趙金氏趕緊去奶孩子，說：“別瞎說，老天長眼啊！”

房后的大楊樹被雷擊成兩半，叫人毛骨悚然。肆虐的洪水漫過柳津河，漫進(jìn)了苞米地，淹沒了豆子地，莊稼地正一塊一塊地坍塌。閃電光里，河水載著一堆堆混黃蓬松的泡沫急速推進(jìn)。

土圍子的東北方是河套的轉(zhuǎn)彎處，眼看著河水漫堤，土墻開始出現(xiàn)裂縫。聚攏而來的男人們把目光投向了村長老牟，老牟慌神了，“還是趙東家你發(fā)話吧?！?/p>

趙前大喊：“都去俺家拿草袋子去，二毛子你領(lǐng)人裝土，佟麻子你帶人堵城門！”

漢子們拼命了，用草包抵擋洪水，加固城墻。女人們也行動起來，在趙家大院燒水做飯，一路小跑地送往東門。老虎窩不都是好漢，也有想溜的主，趙前怒罵：“誰沒有老婆孩子？”

李三子當(dāng)即被罰跪，跪倒在路邊示眾，老牟發(fā)狠說：“誰再跑就打死誰！”

苦苦支撐兩天一夜之后，雨歇了，洪水慢慢退了下去。老虎窩保住了，沒倒一間房子，沒死一個人。而城墻外的莊稼全都?xì)Я耍腥藗兲ぶ倌?，去拖上游沖下來的死豬死馬死牛羊。

老虎窩人心存慶幸，一邊翻曬被雨水淋濕的糧食衣物，一邊感慨：“好險！虧了有主心骨。”

老牟和趙前也忙，領(lǐng)著一伙籌劃修復(fù)土圍子，眾人指著河道的轉(zhuǎn)彎處說：“這是禍害哩。”

老牟下了決心，說：“這彎彎腸子，得取直!”

夏秋之際，沒了往年掛鋤時的休閑，許多耕地絕收。水災(zāi)之后出現(xiàn)了瘟病，沒有雞鳴的早晨是空寂的，炊煙有氣無力地飄散，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帶著伴當(dāng)來敲趙家的大門，聽口音便知是南方人，這人說：“鄙人姓霍，過路此地，夜來欲借宿安身，不知可否？”

來人約莫三十六七歲，氣度不凡，趙前熱情招待，陪客人吃飯。酒喝得投緣，霍先生的情緒高漲起來，連連拍手：“趙老弟，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啊?！?/p>

賓主投緣，不覺由稼穡農(nóng)事便聊到了時政，趙前才知道國號改了，知道了《臨時約法》、五色旗，孫文、袁世凱等等。他聽得愣眉愣眼的，連問霍先生何方高人?；粝壬f，他原本是同盟會會員，現(xiàn)今是堂堂正正的中華民國公民！說到新訂立的《俄蒙協(xié)約》時，霍先生激憤地猛拍桌子，震得豆油燈火花一閃，滅了。黑暗中，歌聲叫人肝腸欲碎：

遼東半島風(fēng)云緊，強(qiáng)俄未撤兵。

嗚呼東三省，第二波蘭錯鑄成。

哥薩克隊肆蹂躪，戶無雞犬寧。

日本三島起雄心，新仇舊恨并。

面對連檣進(jìn)，黃金山外炮聲聲。

俄敗何喜，日勝何欣。

同胞何日醒，同胞何日醒。

直至歌聲畢，趙前才想起重新點燃油燈。如豆的燈火里，主客無語良久。看架勢來人非同小可，趙前請他為兒子起個名字?；粝壬⒉煌妻o，問清了趙公子該范“成”字時，說：“恭敬不如從命，男兒理當(dāng)為國之棟梁，泱泱大國屬我中華，就叫成華吧——成就華夏！”

說著討來紙墨，龍飛鳳舞題寫《民國二年初冬霍俊聲書贈趙鄉(xiāng)紳》詩一首。

酒至深夜方散，趙前仍激動難抑，對老婆說你看讀書人凈琢磨國家大事。趙前后來才知道，霍俊聲是新任縣知事，去安城接替林森的。但趙前不乏結(jié)交權(quán)貴的敏感，吩咐馬二毛趕車送霍先生去縣城?；艨÷暪笆值溃骸耙院蟀渤强h見，一飯之恩容當(dāng)后報。”

老牟來找趙前，說老虎窩得有虎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兩人謀劃一番，要辦酒席，讓日子沾點兒喜氣。滿月酒改成了百日宴，趙前宣布：“老少爺們，今年遭了災(zāi)，租子盡量交吧，實在不濟(jì)就改明年?！?/p>

話音一落，滿場歡騰。專程趕來的剛八門擊掌稱快，“誰去城里相面，我免費。”

眾人大笑，有人不認(rèn)得剛八門，問：“誰呀？”

老牟生氣，眼睛睜得溜圓，就好像不知道扁鵲華佗似的，說：“安城縣有名的高人啊，要論診病是壽生堂的張作霖，若論相術(shù)，沒誰比得上剛先生。還有，剛先生也通醫(yī)術(shù)，多才多藝是也。”

剛八門連連抱拳，說：“人家張先生乃杏林世家，剛某自愧不如，從今以后，專攻玄學(xué)……”

趙前忍不住發(fā)笑，說：“張作霖也是俺朋友。”

王德發(fā)詫異：“咋和遼西的匪首一個名字？”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海的去了?！崩夏膊灰詾槿?，還糾正道：“啥匪首，人家現(xiàn)在是二十七師師長?！?/p>

趙前說：“對呀對呀，也叫張作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