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廓的雪原上,半新半舊的玻璃棚馬車躑躅前行,儼如緩慢蠕動的甲蟲。早晨離開鐵嶺時,下了一夜的雪忽然停了。馬車鈴鐺回蕩,少年不斷地用嘴哈開玻璃窗的霜花,向外張望。他拽了下趙前的衣袖,說:“大叔,你看哩?!?/p>
趙前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五六只狍子尾隨在車后,看樣子它們已經(jīng)尾隨好久了,干癟的身上落了一層雪花,脊背上仿佛披了一塊破爛棉絮,尾巴上扭絞冰凌。車子停下來,一路跟隨的狍子也站住了,它們消瘦得毫無神采,呆呆地望著。直到王寶林跳下車來,那群狍子才像是從夢游中驚醒,掉頭狂奔……趙前此行去奉天公干,給上司辦年來了。年根底下,大帥府還有相關(guān)廳局衙門都要走動,年年如此也順理成章。車上裝著山參、蛤蟆油等名貴藥材,還有數(shù)量不菲的銀票,山貨是送給大帥府的,錢款則用來打點(diǎn)各關(guān)口。恰好在縣城念書的王寶林放寒假,便喚上他隨同,有半大小子做伴,也好路上解悶。
太陽說落就落,轉(zhuǎn)眼就隱沒在雪原的盡頭。奉天城北王家大車店的門外來了一輛馬車。一位中等身材的漢子跳下車來,此人頭戴長毛狗皮帽子,身穿藍(lán)布棉袍羊皮坎肩,腿上打著土黃色的裹腿,腳蹬一雙牛皮靰鞡鞋。這一身打扮太尋常不過,與走南闖北的商人沒啥兩樣,這人便是安城煤礦的趙副經(jīng)理。趙前說世道不太平,出門在外擺哪門子的闊?不招風(fēng)就好!趙前走到店門前停住了腳步,抬眼看了看店門前的對聯(lián):萬古高風(fēng)追管鮑,千里義氣羨陳雷。趙前暗暗點(diǎn)頭,心生幾分好感。拍了拍王寶林,說:“孩子,對聯(lián)寫得好吧?”
車夫肩扛行李卷,先進(jìn)院了。穿過院套推開房門,便看見坐堂的伙計。車夫上前問有單間沒有,店伙計瞥了眼三人,帶搭不理地說:“沒有!要住就是大鋪炕?!?/p>
體面人是不會來大車店的,凡來投宿的都是販夫走卒,沒有高貴的人物。車夫聽了生氣,隨手把行李卷重重地放到了柜臺上,蠻聲蠻氣地說:“住店給錢,又不是來看誰的馬臉!”
“愛住不??!不住拉倒!”店伙計口氣挺硬。此話不假,荒郊野外的找住店的地方挺難。
“非住不可了!”車夫更惱,上前探身,一把揪住了店伙計。
店伙計大喊大叫:“你他媽的是胡子咋的?!”
兩人隔著柜臺廝扭起來,駐店的車把式聞訊圍攏過來看。這時身后傳來一聲:“都給我住手!”回頭一看,來的人頭戴貂皮帽子身穿黑色長袍,一看就知是掌柜的。掌柜的劈頭蓋臉地給了店伙計一巴掌,斥責(zé):“你他媽的不想干了是咋的?!”然后沖剛進(jìn)門的趙前拱手:“老哥,對不住啊,多擔(dān)待多擔(dān)待。”
店掌柜大號王靜文,其相貌叫人過目難忘,鼻子尖紅紅的,最顯著的特征是眼睛下面肥凸的眼袋,一看便知他貪戀杯中之物。許多年以后,王寶林再次見到他,會回憶起這個難忘的寒夜。為了賠罪,王掌柜親自安排住宿,確實(shí)沒有空閑的房間,連連道歉:“今黑的飯錢就不算了?!边€愛昵地摸了摸王寶林的腦袋,問:“老哥的公子?”
“啊,家侄兒?!?/p>
王掌柜的滿面堆笑,稱贊:“真是好后生,濃眉大眼的,長大要成龍哩?!比硕寂鹿Ь?,趙前有些過意不去,遂邀請王掌柜的說:“要是不忙,咱哥們兒喝一壺?”
“好好!我看行,說好了我請啊?!?/p>
車夫挺知趣,捅了捅王寶林,兩人一同走開了。約莫一袋煙工夫,矮腳炕桌上擺了四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