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下并不了解金首志的過去,就像無法猜測未來一樣。金旅長的上衣口袋里珍藏著一幀照片,那是以向日葵為背景的照片。照片緊緊貼著他的心跳,帶著遙遠的體溫,叫他傷感寡言。人們習(xí)慣于他的緘默了。金首志突然掉過臉來,對左右說:“想起句古詩了,你們猜猜是哪個?”
副官的名字叫吳金貴,旅長喜歡拿他的名字取笑,說:你咋不叫吳三桂呢?吳金貴故意嘆氣,苦著臉說沒他媽的碰見陳圓圓啊。兄弟們往往會笑成一團,說陳圓圓大美人呢,也不怕迷死了你!吳副官見旅長發(fā)問,認真想了想,連連搖頭,說古詩多的去了,誰知道在你肚子里爬的是哪一句?金首志說:“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p>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眳墙鹳F應(yīng)道,接著又笑,陶潛是個閑人,沒有濟世的氣概。
旅長你總不至于去種菊花吧?”
“人生難測,隱居躬耕、終老南山實乃幸事?!?/p>
吳金貴想了想,說:“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你說好了?!?/p>
“旅長,其實你該做文化人的?!?/p>
“咦?這我可沒想過?!苯鹗字驹尞惲艘幌?,說完扭頭,將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腳下的車輪聲似乎越來越輕柔了,恍惚要融入這綠毯似的田野之中。對于金首志而言,這不是一次輕松的旅行。過了保定不遠,車廂里一陣騷動,打破了他的沉思。
副官悄悄報告,說:“旅長,前面車廂里有倆東洋人?!?/p>
“東洋人,咋?”
“撒野唄?!?/p>
“撒哪門子野!”
“他們打人?!?/p>
金首志唔了一聲,起身便向前節(jié)車廂走去。他不解:如今連華北地界,日本人也敢胡作非為了?衛(wèi)兵分開過道上的人群,只見兩個日本醉漢,揪著一個小伙子痛打。挨打的年輕人學(xué)生模樣,抱著頭蜷曲在座位上,衣襟上沾滿了血跡。金首志大怒:“住手!”
日本人吃了一驚,歇住了拳頭,但口中還嘰里嗚嚕地吼叫。
“咋回事兒?”
旅客七嘴八舌說:“忒霸道了,又不是故意的……不就是弄濕了衣服嗎,也不至于……”
日本人見金首志身后的人多,覺得不妙,便悻悻回到座位上去了。金首志的怒氣難消,拉起年輕人,說:“兄弟,你去揍他倆?!?/p>
“這……”年輕人顯然是個學(xué)生,擦擦嘴角的血,連連搖頭。
“窩囊廢!”金首志罵道,回身吩咐,“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p>
“是!”手下人如狼似虎地拖起小鬼子,拳打腳踢。車廂里先是一派愕然,隨后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這是不約而同的掌聲,也是同仇敵愾的掌聲,更是揚眉吐氣的掌聲。“哎呦”一聲,有一個衛(wèi)士跳起來了,拼命地甩手,他的手指頭被咬得鮮血淋漓。金首志氣炸了肺,下令:“往死里打!”
旅客齊聲高呼:“扔出去!扔出去!”
金首志說:“對,給我扔出去!”
小鬼子被打昏了,被眾人七手八腳抬起,就像拉扯軟塌塌的棉花包。吳副官拉住金首志的袖子,悄聲道:“旅長,別……”
金首志怒氣難平,說:“扔出去!”
日本人被推出了窗外,兩團黑影轉(zhuǎn)瞬消失了,鏗鏘鏗鏘的車輪聲越發(fā)地有力了。剛才挨打的年輕人,撩起長袍欲謝,金首志攔住說:“都是中國人,不言謝。”說罷,對四周拱手道:“多有叨擾,各位都下車吧。”
列車停在一個小站,轉(zhuǎn)眼之間,一節(jié)車廂變成了空車。
天氣說涼就涼,來得沒有一點鋪墊。
十月的山海關(guān),陽光不再炙熱,往日喧囂的蟬也銷聲匿跡了。萬木皆生蕭瑟之意,民宅墻外的爬山虎已透出片片殷紅,像紅墨水浸染濡濕似的。二十三師和騎兵獨立旅,駐扎在山海關(guān)一帶半年多了,互呈犄角之勢,警戒奉軍南下。這半年當(dāng)中,金首志帶著副官和參謀各處走動,實地踏查,山海形勝了然于胸。人生真是不可捉摸,在偏僻的小山村潮水峪,他遇見了第三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