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首志點頭:“你說得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天下大亂,國將不國?!?/p>
金首志說:“唉,列強環(huán)視。”
吳金貴打斷了金首志的感慨,說:“有人想請你出山?!?/p>
金首志問:“做什么?”
“辦報紙?!?/p>
“辦報紙?不是開玩笑吧?”
《光華報》是家地方報紙,開始時發(fā)行量不大,讀者群主要是知識界和小市民。金首志做了報館的老板,公開的身份是社長,一貫持槍縱馬的他,居然舞文弄墨起來。一想起這個,自己都覺得可笑。《光華報》是由吳金貴出資開辦的,金首志納悶吳金貴哪來的這么多錢。吳金貴不想說破,就打個馬虎眼,說大哥別問了,為老百姓說話會有人撐腰的。吳金貴現(xiàn)在住在天津,很少來唐山,報紙的事情一股腦地交給了金首志。盡管如此,他對報紙的情況仍十分了解,因為采編人員幾乎都是他招募來的,所以消息靈通。
《光華報》報館是處獨門小院,庭院里綠蔭匝地,頭頂?shù)暮颂覙涫磷訕渖蠎覓熘嗲嗟墓?,總讓人有躍起來摸一摸的念頭。從春到秋,茂盛的枝葉伸到墻外去,空氣中傳播著一種讓人興奮的東西。新興的工業(yè)城市總是那樣的繁忙,有開灤煤礦、有工廠還有海港。早晨和黃昏,城市彌漫著濃郁的煤煙味,煤煙味把城市嗆得沉甸甸的。在充滿濃重而時髦的工業(yè)氣息里,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律步履匆匆,看上去呆頭呆腦。
《光華報》報館在鬧市區(qū)里,離鐵道線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金首志還是能聽見汽笛的聲音。不過在嘈雜的氛圍里,汽笛的聲音顯得很微弱而有韻致,簡直像秋月的梳妝盒發(fā)出的聲響。
金首志送給老婆一個漂亮的梳妝盒,描金的漆面,內(nèi)設(shè)八音盒,打開之后就會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叮叮咚咚的像是溪水潺潺。秋月喜歡這個梳妝盒,梳妝之后,必定要擰好發(fā)條,不多不少要擰上六圈。這樣,每天早晨,流暢的溪水聲就會如約而至。在輕靈的樂聲里,金首志一邊洗漱,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天色,映入眼簾的是教堂以及水塔的尖頂,還有那圍著尖頂飛翔的鴿群。
胡秋月來唐山一年多了,已經(jīng)做了母親。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安寧之中,咿咿哦哦地和懷中的小兒說話,兒子小名叫鐵蛋,大號金鐵磊,孩子爹說好男兒都是鐵,男孩子就得結(jié)實些,抗摔打才是。
金首志手頭闊綽,常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回家。胡秋月看了心疼,又不便說什么。其實在騎兵旅的時候,金首志縱容部屬倒賣煙土,發(fā)了不少橫財,只是老婆不知而已。家里新添置了一架留聲機,曼妙的歌聲低吟淺回,像什么東西在五臟六腑里撓動。聽得最多的歌曲是那首《燕雙飛》:
畫欄人靜晚風吹,記得去年門巷風景依稀。
綠屋庭院,細雨濕蒼苔。
吊梁晨冷春如夢,且銜得親泥筑新巢。
傍翠微夕廂隱出,英花老景物全非,杜語聲聲喚道不如歸。
…………淡淡的憂傷隨著旋律蔓延,感動總是撲面而來。有幾回,金首志神色黯然,倏然似有悟。
想到生命的脆弱,想到世事的陰晴圓缺,不知多少歲月已流走,而又有多少時光還在消逝?季節(jié)輪回,風雨滌蕩,紅塵依稀可尋。沏一壺熱茶,沉浸于留聲機顫顫播放的曲調(diào),想象那春華秋月、滿城雨聲。眼里慢慢飄來一柄油傘,儼如云朵般游走。路柳搖曳,雨滴清新。油傘之下,玉手高擎,眉睫盈盈……胡秋月看著丈夫出神的樣子,忍不住問:不好聽嗎?她指的是曲子。金首志搖頭,所問非所答地說:“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p>
胡秋月不懂男人的話,但是直覺告訴她,男人又在想那個苗蘭了。她不好說什么,止不住有淚霧襲來。金首志看看妻子,嘆曰:“落落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p>
新習慣居然這樣容易養(yǎng)成,安逸確實比流離舒坦,這是金首志一生中最安穩(wěn)的時期。整個神經(jīng)松弛下來,就禁不住想起老家來,接連去了幾回信,大體知道了家中的變故,父親早故去了,母親和姐姐的生活還不錯。他托付可靠的人專程去了老家,送去了銀票,略解內(nèi)心歉疚。
故鄉(xiāng)遙遠著,但足夠親切,他在信中誠摯地邀請他們來唐山做客,路資由他來付。
秋月是嫻靜的,總會恰到好處地遞茶倒水,體貼到無微不至。金首志時常詫異,他發(fā)覺自己也不過是世俗之人,太容易滿足了,原來的壓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他甚至想到,生活本來就是簡單的,為什么非要把它弄復(fù)雜呢?但是金首志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既是鼓動下屬,也是勉勵自己。這些年,他又讀了不少書,人更添了儒雅之氣。印刷廠是每天必到之所,他喜歡濃郁的油墨清香,喜歡那些有趣的鉛字,看著一張張報紙從印刷機里翻滾出來,就感覺安穩(wěn)。
金社長本不是寫文章的高手,半路出家卻有極高的悟性,可以說有與生俱來的新聞敏感性,常讓同事吃驚不小。金首志討厭花里胡哨的文風,推崇單刀直入式的思辨。那天有一個瘦得像鋼筆似的男人來報社,和金社長探討新月派詩歌之主張,請求開個專版予以聲援。形銷骨立的詩人恭恭敬敬遞上幾首愛情詩,金首志并不怠慢,逐行逐句地拜讀,很是認真。詩人眼巴巴地等著金社長的贊揚,夸獎他的新詩或者別的什么,不想金社長輕輕吐出兩個字:“矯情!”
詩人不高興了,極其失望地說:“看來你也是個俗人,愛情是崇高的?!?/p>
“國家快完蛋了,還寫這玩意兒?兄弟啊,筆應(yīng)該是利器,多點報國之心吧?!苯鹗字九呐哪鞘菹鞯募绨蛘f。
金社長掌控的《光華報》有些硬邦邦的,沒有文學青年的用武之地,毫無風花雪月的柔媚之氣,全是鏗鏘擲地的金石之聲,最出彩處在于點評時政,筆鋒犀利,痛擊時弊。辦報之初,就推出《開灤煤礦慘劇之調(diào)查》、《直隸兵災(zāi)考》、《青島工人被殺詳情》等多篇文章,讀者無不心驚肉跳,報紙發(fā)行量激增,連天津《大公報》這樣的巨擘也為之側(cè)目?!叭ひ话藨K案”之后,舉國嘩然,《光華報》赫然刊出標語:逐日兵出奉!請段賊滾蛋!該報詳盡分析了局勢,提出反駁列強之通牒、固大沽之國防、反對日艦援助奉軍上陸、追究段執(zhí)政府之責任等多項政治主張。
一時間,《光華報》名聲大噪,遠播平津,引起了當局的注意。